云晞很庆幸白薇在焦急之中也没把她丢下,否则要她迈着这小短腿跑回城主府,估计累得够呛。
城主府中,云晞迎着细雪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杏花树上,听着屋子里颇为沉重的谈话声。
“公子中的这一箭淬了毒,此毒复杂猛烈,决不止一种,且已侵入心脉,以我之能,恐怕无解。”诊脉的大夫收回了手,抚着花白的胡须叹了声气。
城主夫人本就在一旁坐立难安,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一听大夫定下的生死,眼泪决堤而下。
李萧然当场就跪了下去,拔剑横在脖子上,嗓音沉闷:“公子是为了救我而中箭,若是公子因此醒不过来,我以死谢罪。”
“你们是打了胜仗的功臣,岂能怪你。”坐在轮椅上的老城主握住李萧然拿剑的手腕,将那把锋锐的剑刃从他颈上移开,“起来。”
他的目光转向大夫,拱手行了个礼:“还请先生全力一试,为他多留几日性命,我这就派人去请宗门的修行者,求仙药来治。”
大夫点了点头,由侍女领着去写药方。
白薇掩在袖下的十指紧紧捏在一起,脸色白得难看,嘴唇抖了又抖,才终于把话说完整。
“父亲,我亲自去请修行者。”她转身往外走,“我这就先去拟一份礼单。”
“小薇。”老城主叫住她,“这一战虽是结束了,但还有百姓需要抚恤,横江城也亟待重建,这些还需要你亲自操办。去请修行者的事情,让萧然走一趟。”
他顿了顿,看向床榻上昏迷的凌钰,痛心不已的情绪沉淀下来,沉着声说:“若是小钰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小薇,以后整个横江城就都交到你手上了。”
一语出,屋里的人都有些意外。
李萧然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沉稳如山的身影,眼底浮现出一丝怪异的情绪。
“老爷,你想让小薇当少城主?”城主夫人忧心忡忡地看了看白薇,觉得不妥,“可是小薇终究是姑娘家,以后也还要嫁人,横江城事务繁多,你怎忍心让她去操劳?”
白薇忍着悲伤的情绪:“父亲,我不及凌钰,况且如今凌钰危在旦夕,我……我不愿有别的念头。”
“姑娘家又如何?这不是见不得人的杂念,是你的责任。”老城主看着白薇,语重心长道:“小薇,从小我就把你和小钰一起作为未来的城主培养,你们二人才华胆识都不相上下,没叫我失望过,横江城不论是交给谁,我都能安心。这些年,横江城的事务也从来都不是小钰一人在扛。”
白薇看了眼凌钰,又看回老城主,皱了皱眉头:“我……”
老城主说:“小薇,你只需告诉我,你能不能。”
白薇思索良久,像是把自己仔细的审视过了一遍,最终承诺般坚定,点点头。
老城主闭了闭眼,点点头,推着轮椅往外走。
待白薇也最后一个出了屋子,亲自去院子边上的小厨房里煎药,屋子里沉重的气氛终于消散干净。
云晞从树梢一跃而下,纵步来到窗边,恰好看见躺在床榻的人动了动,似乎早已醒来。
凌钰缓缓坐起身,动作与表情都卡顿而不协调,像是一个不太灵活的偃甲机关。
“蠢货,被那废物下了毒,还替他挡箭。”
他活动着手腕关节,面上的表情一阵变化,似在反抗,又似在享受什么,自言自语的声音里满是傲慢的嘲讽,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好了,别挣扎了,我来替你报仇。”
他摸了摸缠了药布的伤口,那道箭伤恰好在心上,手掌能触碰到胸腔里传来的愤怒的狂跳声。
他露出一丝疑惑:“你在同我生什么气?”
“你不是对我生气吧?哦,你恨那个老头要把你的位置送给别人,更让人寒心的是,你的心上人,竟然答应了。”他恍然大悟,微笑道,“这好办,一起杀了。”
这具身体的反应变得更加愤怒,拼尽全力想反抗什么。
云晞安静地看着屋子里言语残忍的凌钰,提醒自己,这里是已经发生过的往事,她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凌钰已经被邪灵吞吃了,哪怕还侥幸剩下一丝自己的意识,最晚也会在今夜被蚕食干净。
但云晞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现在的凌钰是邪灵,他怎么能在镜火咒面前撒谎?
眼前所见的景象突然如玻璃一般被打碎,快速地斑驳脱落,向她这个外来者砸落下来。
云晞并不意外,她能看到的都是与聚魂阵有关之人的回忆片段,既不连续完整,也不稳固。
若是被这些碎片割到,也会就此丧命,随着记忆而永远消散。
云晞灵巧地躲避着这些碎裂的记忆,碎裂的镜片消散重组,眨眼间呈现出一片弥漫着血腥气的地牢。
阴暗湿冷的牢房外,凌钰特意过来看了一眼被极刑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李萧然,转身要走。
衣袍的一角突然被一只从牢里伸出来的手死死拽住。
凌钰蹲下身来,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一眼拉住他的李轻音,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不松开的话,就别要这只手了。”
“凌钰,我求求你,看在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饶我哥哥一条命吧。”李轻音泣不成声,“或者我替他死。”
凌钰盯着李轻音柔软无助的一双眼,觉得稀奇。
他拥有了这具身体的记忆,明明记得李轻音是专横跋扈,自私自大的人。
原来自私的人到了绝境,也会为了别人而不惜命。
人性,原来还有些意思。
李轻音见他微微蹙眉,以为自己说的话有用,连忙擦了擦眼泪,接着求情:“凌钰,我哥哥觊觎城主之位,还毒伤了你,是他糊涂,他的确罪大恶极,可是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和哥哥也是在城主的照拂下长大的,哥哥怎么可能杀了城主和夫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此事还请你再查!”
凌钰点点头:“我知道他是冤枉的。”
“什么?”李轻音愣住。
云晞贴墙行走在阴影中,看见凌钰抓起了拽着他衣袍一角的那只手,握入手中,指腹轻轻搓揉着,语气含笑:“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
不合时宜的话题让李轻音露出更为迷惑的神色。
她盯着凌钰,明明是熟悉无比的面庞,却让她生出一阵惧意。
凌钰大方迎着她的注视,带着浓厚的兴趣,接着问:“和白薇的喜欢比起来呢?”
话音刚落,云晞突然被一盏大红灯笼上蘸着金粉写下的囍字晃花了眼。
城主府中一片喜气洋洋,树上檐下都系满了红绸缎,鸣乐声中,凌钰与李轻音身着华袍红装,手里牵着喜帕,面对面一拜。
白薇突然出现在喜宴上,满座宾客的目光都被她夺去。
她当着凌钰的面,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镯,摔碎在地。
似是被这一幕刺激到,有什么被囚禁已久的东西终于要从重重禁锢之下生根发芽,凌钰露出痛苦又绝望的神色,怕来不及一般,立刻松开了手中的喜帕,要朝着白薇离开的背影追上去。
云晞突然想到,难道凌钰的魂魄并没有被邪灵完全吞吃干净?
虽然此前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但并非没有可能。
那只邪灵被步尘剑所伤,每月又要被濯尘的残力折磨一遍,残破之躯,衰竭不堪,也解释得通。
可是紧接着,云晞清楚地看见凌钰竟然愣在了原地,他先是茫然地环视着厅堂中的宾客,再回头看向拽住他衣袖的李轻音,眉头慢慢蹙起,似乎在努力分析着状况。
“你要抛下你的妻子,去和她好吗?”李轻音瞪着他,眼眶里盈着水雾,又恼又恨。
凌钰要踏去追人的步子收了回去。
奇怪。
云晞蹲坐在假山上,盯着这个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的凌钰,陷入了思考,长长的尾巴不自觉地在身后晃来晃去。
他此刻的状态不像是真正的凌钰,又与那只笑里藏刀的邪灵完全不同。
像是一个莫名其妙被拉到这里的外来者,他在最快的时间里审时夺度,选择不给自己添麻烦,顺势继续婚宴,轻轻松松继承“凌钰”的一切。
那残魂和邪灵哪去了?
沉思了片刻,云晞大胆推测出了一个答案。
她从假山上轻轻跳下,追着白薇离开的方向而去。
张灯结彩的长街上,白薇无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被议论的对象。
有人遗憾,有人叹气,有人落井下石。
白薇原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听得多了,也见了来自李轻音恃宠而骄的嘲讽,便不会再在意什么,没想到委屈与惶惑感在这一刻接踵而至,逼着她离开来来往往的人群,冲出喧闹不堪的横江城,沿着无人的田野狂奔。
云晞踩着田埂,一路悄无声息地紧跟了她,自己忽然连这具黑猫的身体也失去了,变成了一阵风,一片云,一双漂浮在空中的目光,看着白薇被一个黑衣人拦下脚步。
那青年身形敏捷轻盈,纤细的睫毛下,一双绿莹莹的眼瞳里时刻都闪动着笑意。
来意不明,正邪难辨。
白薇手指攥着衣袖,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什么人?”
他没回答,反而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身形一矮,变成一只黑色的猫:“白小姐,好久不见。”
白薇在惊慌中想起被她带回府上又失踪不见的那只黑猫,多年前在路边救过的一只断腿的黑猫也有同样独一无二的漂亮眼瞳。
她警惕地看着他,已经做好转身就跑的准备,却被他接下来的话牵制住脚步。
“你想要。”
他重新化作人形,一步一步走近,玉石般清透晶莹的眼瞳里光华流转,像是诱惑人心的漩涡。
“报仇吗?”
白薇眸光垂下,又重新看回他,听他继续笑着说:“或者看看死去的人到底因何而死。”
“让他们都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