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的木桌上,谢令闻埋头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心满意足。
凌钰热情好客不假,但城主府中礼节繁多,两个扶曦弟子过惯了嬉笑怒骂皆随性的日子,初次见识凡俗中的礼节,不习惯这拘束的氛围,一顿饭吃得拘谨难安。
最后两人饿着肚子偷溜出府,钻进了香气四溢的小店。
万子清慢吞吞倒了茶,还没送到嘴边,就被差点噎着的谢令闻顺手端走,只好换了杯子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
“子清。”谢令闻吃饱了饭,脑袋瓜子终于活动起来,“城主府里咱们上上下下都走了一圈,可没见着什么妖气魔气。你说凌城主是不是因为常年被他那青梅折腾得精神不大好,把夜里的噩梦给当真了?”
说起这个青梅,谢令闻着实觉得惋惜,又不太能理解。
曾经名动一方的聪慧才女,大家闺秀,圣贤书读了不少,怎么就偏偏溺于一厢情愿的爱恨中,把自己虐得死去活来。
装病出走,只为换凌钰回头看她一眼。在凌钰与李轻音拜堂时,闹了婚宴,之后挟过往的情分,强行留在城主府中住下,见不得凌钰与夫人李轻音琴瑟和鸣,日日在凌钰面前追忆往昔,也被李轻音视为眼中刺,互相折磨了十余年。
这是他们在城主府中见到那个永远红着一双泪眼,见着凌钰就打起精神笑吟吟地跟上来的女人时,凌钰摇头给出的介绍。
“那也是凌城主移情别恋,有愧在先。”
万子清尝了一口粗瓷碟里的咸菜萝卜,皱着眉喝了口茶,“他说的那个迷惑纠缠他的东西,我看不像是妖魔,更像是某种控心断忆的咒术,比如,塑魂。”
据凌钰所说,他每月中旬这几日,会有一种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恍然之感,记忆混乱不清,这些年也改变了不少习惯与喜好。
似梦非梦,往日种种都离自己很远,如同经历着两段人生。
谢令闻一只手撑着半张脸,另一只手点了点木桌,顺着这个思路,思考着可能性:“不对吧,你不就会塑魂吗,他若是中了这种咒术,你看不出来?”
万子清双手一摊:“人外有人,下咒的人若是境界远高过我,我的确看不出来。”
谢令闻听得有些苦恼,塑魂不同于普通的咒术,需要下咒的人亲自解开。
他计划道:“明日咱们再在城主府和横江城里查探一圈,问问这位城主可有什么仇家,哦对了,我还得去同那位青梅姑娘聊几句话。”
万子清迷茫地看向他。
“因爱生恨,同归于尽,话本里都爱这样写。”谢令闻眉飞色舞,有理有据。
万子清泄气,饿得没什么力气般软绵绵开口:“那位白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个普通人......”
白日里掠江而过的人影浮现在他面前。
明明一身病骨,气息微弱,即便与他们同坐在船上的一个角落里,也感受不到她身上有一丝灵力波动,是芸芸众生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竟然能折枝为剑,定水平江。
万子清后面的话没了底气,说不下去了,索性闭了嘴。
谢令闻突然瞪大了眼睛,绷着脸望向窗外。
“走!邪灵!”他抓起放在桌上的剑。
万子清起身,清晰看见紧追黑气而去的一道身影。
布衣素面,不掩风采。
云晞追着这一缕黑气,再一次来到那条繁华热闹的长街。
黑气故意俯冲进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肆无忌惮从人的身体里穿过,啖肉饮血,剥裂人皮,呼朋结伴的游玩声转瞬急变为惊恐的大叫。
挂满街巷的灯盏纷纷坠落在地,火星溅落,沾染了易燃的竹篾与行人的衣角,燃起一片火光。
邪灵又消失了。
云晞顾不得再追下去,剑光清冽如水,似从九天银河中泻下,将蔓延向四面八方的火焰压灭。
两个扶曦弟子紧随其后。
万子清蹲下身,右手并指,点在血肉模糊的伤者身上,治愈咒术运转到极致,片刻,神色不自觉绷紧,朝谢令闻摇了摇头。
谢令闻极不开心,收剑入鞘,去看其他人的伤势,快速分出身上带着的止血药,被眼前血淋淋的惨状刺激,怒道:“有本事它别跑啊,我非得一剑把它砍得稀巴烂!”
云晞回头看向他们:“这只邪灵似乎已经长出了心智,或许就是白天发出哨音的那只。”
谢令闻刚才追在云晞后面,亲眼见了她出手,心中猜到万子清说的那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多半就是指她,总算对“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
他心中有一股违和感:“城中百姓纵不认识邪灵,但只要见了吃人饮血的怪物,早就该把这消息传遍了,怎么我们从进城到现在,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说完看向万子清,挠了下头:“会不会是因为这一堆邪灵也都是今日才到了横江城?”
“不对。”万子清思索道,“邪灵不可能从天而降,可方圆百里,数年之间,都没听过邪灵途经的动静。”
谢令闻这才想远了一些,瞳孔睁大:“也许是早已潜伏在横江城中,计划着什么阴谋……他们该不会要一城百姓的性命?!”
云晞回答:“潜伏在横江城已久,是为了分解自己,暗中给刚才那只身份不一般的邪灵疗伤。那只邪灵伤势已无大碍,它们自然就暴露了本性,不必再害怕被人发现存在。”
“姑娘为什么说它受过伤?”谢令闻没想明白。
街上的人影几乎已经散了个干净,云晞帮着给受伤的人上药,一边说道:“邪灵不被各族承认,为天地不容,它们为了活命,想办法与天地建立起了联系,天地不死,邪灵不绝。这一联系具象为它们体内的命线。”
这些是修行者的常识。
云晞回忆着贯穿那团黑气的一丝红线,肯定道:“刚才那只邪灵的命线上,有裂痕。”
“你能看到它的命线?”谢令闻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
命线是邪灵最脆弱的地方,要杀邪灵,必须斩断命线。
可这并不容易。
正因命线关键,邪灵把它保护得极为隐蔽稳妥,寻常刀剑难伤,低阶术法难破,出招时力度差上一分,偏了一厘,被碾成飞灰的邪灵依旧能在下一瞬重聚在眼前。
从河边追到这里的功夫,她居然说自己看见了命线,还辨得清其上有裂痕?
这就好比她说透过血肉,看见了一个人骨骼下的心脏。
怎么可能?!
“修剑者,可借天地万物之势,你在江上那一招,就是在借暖日之辉。既要学借势,就先用你的剑去感应天地万物的联系。”
云晞解释时极有耐心,嗓音平和温柔,一身浅淡沉冷的气息如遇春风消融,让人意外发现她其实很好说话。
她顿了顿,继续说:“最后,天地能看见的,你也可以。”
谢令闻惊讶地听着。
剑招照世,他其实没亲眼见青乾剑仙使过,而是从流传的画册中学来,练了许多年,却只能学到“形”。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勤奋,不够聪明,而云晞却一语点破,是他未参透照世剑招的力量来源,“势”。
谢令闻满眼的惊讶化作敬意,更好奇起了云晞的身份。
万子清不懂剑,也早已惊叹过了云晞的实力,这时候正认真思考着邪灵的动机:“邪灵生于阴邪恶欲,若要疗伤恢复,最简单的方法是遵循破坏与毁灭之念,饮血啖肉,但这一只伤在命线,需要吸食同类填补裂隙,更需要蕴养。”
云晞露出赞许:“护城河边有一棵银杏,展开的枝叶能遮到河的中央,长得挺不错,因为下面埋了数不尽的尸骨。怨气积生,阴寒不化,最适合那只邪灵疗伤。”
谢令闻跃跃欲试:“我这就去把那块地刨了。”
云晞拦住他:“那棵树被城中百姓信奉为有灵,毁了会惹来麻烦。现在要做的,也不是阻拦那只邪灵疗伤。”
无论那只邪灵能不能恢复如初,都算不上是对手,唯一的麻烦是找不到它的下落。
白天追踪到这里之后,就断了线索,云晞当时以为是邪灵借此地气息纷杂,得以逃脱,现在细想一遍,又多了个可能。
在两个少年疑惑与期待的注视下,云晞的目光锁定在远处气派的城主府,良久,回头看向万子清:“你的阵法修得如何?”
谢令闻一拳撞在万子清胸前,笑道:“姑娘放心,子清布阵手法极快,懂的也多,我们扶曦的阵法没哪个是他不会的,都被他师兄师姐吹上天了。”
“过奖。”万子清面无表情推开他的手,揉了揉被撞疼的胸口。
云晞笑了下,点头:“查城主府有无掩息阵。”
万子清有点意外,与谢令闻对视一眼:“姑娘为何怀疑城主府有问题?”
云晞分析:“邪灵的气息两次断在此处,若要布掩息阵,城主府率土遣将的王者之气是作为定阵的不二之选。”
万子清觉得她该失望了:“实不相瞒,我已经查过城主府中的每一寸地方,并无任何阵法的痕迹。”
也因此断定城主府中无妖魔。
云晞微微蹙眉,追问:“地下可曾查过?地下水流、花树根系,都可作为阵纹连接的介质。”
万子清一愣,面前这女子想法新奇,见多识广,超过了他这个专修咒阵符卦之人的知识范畴。
“我今夜就去查。”万子清说。
“二位能带我进府么?”云晞记得在渡口的时候,那位城主把他们当作贵客。
谢令闻笑着答应:“我们就说你是我们找来的帮手,肯定没问题。”
云晞跟着他们往城主府走去。
谢令闻性子活泼,话也不少,一路上先和云晞说了城主府的大致情况,介绍了自己和万子清,最后边走边问:“姑娘怎么称呼?”
云晞想了想,她许久都没听到爹娘与阿姐再唤她的小字,年年。
“我姓年。”云晞不多费时给自己想个假名,随口回答。
星河界广袤静谧,浩瀚无垠,蓝紫色的星粒闪烁不歇。
祝寒宜躺在其间,双眸紧闭,星辰之力绵绵不绝地向他涌去。
毫无预兆的,他微微张开的手指动了动。
只因这一个微不起眼的变化,四周的气流产生了波动,万千星辰明灭摇晃,整个星河界如一片流光闪烁的绫罗,在风中起伏摇曳。
涤荡他全身的星辰之力具象为一根根细长的锁链,贯穿他的骨骼,交织成一张显形的巨网,要将他即将醒来的意识再次封锁。
星辰倾泻入梦。
凭借封印魔君而一战成名的孤山鸢被入侵梦境的星辰淹没,包裹着群星的火焰无穷无尽地燃烧,转瞬将她吞噬。
危险的警告如巨石砸落在心脏,孤山鸢猛然惊醒,胸腔中传来又重又急的心跳声,她大口喘气,鬓发被冷汗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