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的几桌食客多是往返各地做生意的商贩和镇子里的寻常百姓,两个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人衣着精致,俊俏挺拔,显得十分亮眼。
一人腰间佩剑,马尾高束,干净的面庞未脱尽稚气,一双眼瞳明亮透彻,精神气十足。身旁另一人显得和气悠然,放松地支着下巴听故事,穿过大堂窗户的光影照耀在他腰间以一根红线系牢的铜钱上,泛起金灿灿的光。
云晞一看便知,刚才过路人说的两个修行者就是他们。
但她不认识这两人。
云晞仔细想了想,事实上,就算是青乾,她也没认识几个人。
师尊是青乾朗照峰的峰主,亲传弟子总共只有四个。那时她与师兄师姐师妹住在后山的四极界,除了下山杀妖除魔,几乎就没出过四极界。
别说青乾弟子,就是朗照峰其余长老和弟子们也不一定见过她。
至于下山时,师兄研制的浮光雾锦很是好用,裁一方浮光雾锦遮面,无人能看清她的容貌。
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的人,同样屈指可数。
大堂的食客们也都好奇地看向那个说话的高马尾少年,问:“你认识剑仙?”
被身旁的同伴碰了碰手肘,谢令闻摸了摸鼻子,据理力争的态度消失不见,笑答:“不认识,但我也听说魔君祝寒宜曾被剑仙一剑穿腹,三年后他硬是还了剑仙这一剑,这叫倾慕?睚眦必报,妒贤嫉能的魔头罢了。”
云晞点头,对最后几个字表示认同。
无论何时提到祝寒宜,云晞都会觉得头疼。
朗照峰的结界总是前脚刚被师兄加固一遍,后脚就被祝寒宜那个大魔头破出个洞。山上梨林每每开花结果,就让他比剑时砍了个干净。这魔头来时坦坦荡荡,离开时悠然从容,还记得顺手把结界的洞修补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一趟是被朗照峰邀来做客。
听故事的人倒是头一回听说这桩秘闻,唏嘘之后又叹气:“可惜这等魔头还活得好好的,剑仙却死了。”
谢令闻这次没让万子清拉住,蹭地站起身来,跟个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噼噼啪啪炸响:“胡说!”
云晞又被他吓了一跳。
“剑仙的空明灯只是碎了,不是灭了!她这叫失踪,不是死了!”谢令闻气得不轻,像是被触碰了底线,“听说青乾都还没放弃找人呢,你们倒是先定了她的生死?能不能都盼点好的?”
空明灯碎了?难怪。云晞下意识动了动指尖,一缕灵力缠绕在指尖,依旧无法聚成青乾用于传讯的天涯令。
青乾弟子的空明灯中留着自己的一缕魂息,空明灯碎,等于与青乾切断了关联,说直白些,她现在都不再算是青乾弟子。
食客们虽然都不是修行者,但根据自己从小到大听八卦的经验来判断,这个什么空明灯,灭了和碎了并没有多大区别,一时间都没话了,又忌惮谢令闻手里的剑,自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云晞也垂眼喝了两口茶,不再去计较那个被封印起来的魔头和碎掉的空明灯。
说书人反应机敏,换了扶曦那位新秀的故事,小心翼翼的氛围瞬间又活络起来,座下的人反响热烈。
他先抛出个引子。
“当年青乾剑仙中了魔族调虎离山的奸计,被引离战场,哪知邪灵竟然从地下爬了出来,趁乱偷袭了望秋原北边的一星涧,镇守一星涧的青乾弟子死伤惨重,眼看战场就要被破,一人横空出世,接替剑仙的力挽狂澜之责,诛灭邪灵,随即又将魔君封印于星河界。”
说书人手中的折扇一敲手心,眉飞色舞道,“此人正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扶曦外门弟子,孤山鸢。”
云晞正在给自己添茶的动作一顿,秀眉微蹙,扭头朝说书人看去。
邪灵?
那些天生坏种、罪无可恕、被各族抛弃之人死后的魂魄,死后也不散不绝,最喜欢吞吃各族的血肉和意识,只留下一副皮囊,若是连这副皮囊也喜欢,就会占为己有,假扮成人。
它们明明早已被人、魔、妖、鬼四族联手镇压于大陆深处的血渊之下,日夜受地心火灼烧,怎么可能出现在了望秋原的战场上?
更何况——
“一星涧一带有青乾朗照峰的越峰主亲自把守,怎会有死伤惨重、防守将破一说?”云晞开口问道。
不知是经过多少人多少次润色加工过的说法罢了。
云晞声线平稳,却形销骨立,让所有追着她这道声音看过来的目光都从疑惑变成了明显的震惊。
众人怜悯她一身枯朽暮气,心想她大约是长久养病在家,几乎没有上街走动的机会,不知道这些早在十年前就沸沸扬扬的消息也正常。
小二正好从厨房里端了栗子烧鸡出来,麻溜地来到她桌前上菜,热情解释着说:“客官您听得少,越峰主为困杀邪灵,祭了自己化作覆盖整个望秋原的剑阵,听说本命剑也碎得不成样子,散在风沙里边,青乾的人连剑骸都没办法捡回去。”
他一席话刚说完,却发现云晞不可置信地愣住,虽不明所以,也赶紧收了声,赔着笑收走了端菜的盘子。
师尊死了?
“其他人呢?”云晞按耐住心底的惊惶,看看麻溜跑去下一处的小二,又看看台上的说书人,似是信不过,震颤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高马尾少年身上,“青乾的人......死伤多少?”
谢令闻突然被一个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人以慎重万分的目光注视,不太自在地挠了下额头:“那场大战,无论是四大宗门的人还是魔族,都牺牲不少,死伤难计,不过若是算上后面的灾厄,那肯定是青乾损失最大。”
“青乾朗照峰,先是越峰主祭了剑阵,大战之后,越峰主的大弟子秦逍和二弟子岁宁下山,分头寻找青乾镇宗之宝和剑仙的下落。秦逍被天狐族妖王率全族之力围杀,尸体被抽骨放血之后,送回青乾脚下。而那天狐族兴许也是怕被青乾寻仇,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露出过行踪。”
他语气惋惜,余光督见云晞用力抓住桌沿的手指泛出青乌色,露出几分疑惑。
外人不知,恶行滔天的天狐族老妖王曾屠灭南境的一片渔村,只为凝人族之血铸成晗光血佩,妄图复活一位美人,被她一剑斩杀。
那新登位的天狐族妖王,竟然趁她失踪,寻师兄泄恨!
谢令闻见她抓住桌沿缓缓站起,面色空白地环视着唏嘘不已的食客们,心想着她应该与朗照峰几人有些瓜葛,斟酌了一下,继续说:“岁宁也死了,尸体是被一个渔民从海里捞上来的,青乾的人至今都还没查出凶手。”
云晞怒意在胸腔中不断攀升,呼吸难捱。
“若是青乾剑仙还在.....”
云晞听见他们叹气。
她语调沉稳,低声应:“若是她在。
害她师门者,杀无赦。
引她入局者,必诛之。 ”
翌日,云晞去了渡口。
师门之仇远比回青乾重要,她打算径直去一趟横江城。
横江城中有一处消息汇聚之地,若是连那里都得不到天狐族的下落和师姐之死的蛛丝马迹,她便亲自踏遍九州,一寸一寸去找。
“客官快上船,这就启程了!”
船家手中掌着的一根竹节撑杆划拉入水,长声催促。
云晞进了船舱,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地挤了十几个人,船上多是探亲访友的寻常百姓和往返两地的商贩,一群人闲着无事,商贩们又见多识广,不一会就天南海北的聊起天来。
“诶?又是那个姑娘。”坐在角落里的谢令闻眼尖,曲肘撞醒了身旁打瞌睡的万子清,示意他跟着自己挤挤,腾出一个空。
云晞道了声谢,挨着他们坐下,没过一会,青黄的竹节撑杆拨开水流,客船载满了江风,往目的地驶去。
船程枯燥漫长,云晞对周围人热议的家长里短也不感兴趣,闭眼做着接下来的打算。
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一条消息价值不菲。
等进了横江城,得先赚钱。
神器残力对灵力的封锁已经完全解开,她不再有灵力无法持续供续的苦恼,可以顺利地做出一些高阶的阵盘灵符之类的东西,卖去珍宝阁换钱。
朗照峰的弟子修剑,但师兄不仅剑术好,还精通不少其他流派的术法,听说少年时在四宗门联合大比上,凭着剑术撑腰,加上自创的一符一阵,夺了个魁首回来。
云晞小时候练剑累了,就爱看师兄研究这些对她而言很新奇的东西,也跟着学了不少。她的天赋在剑术上一骑绝尘,无人可以比肩,但在其他流派上却普普通通,要靠师兄耐心地教授基础,点拨解惑。
十岁时的一个冬夜,师姐守在火堆前,拿一根树枝扒拉出几个烤好的红薯,头也没回地对几个人说:“还没饿?都给我过来吃红薯。”
躺在屋顶上看月亮的师兄师妹闻言翻身落地,接过师姐扔来的红薯时被烫得龇牙咧嘴。
师兄追着不小心滚落的红薯到云晞面前,见她还在研究摆在身前许多天的阵法,问:“卡在什么地方了?”
云晞指了指浅金色的灵丝连接成的一处图案,露出苦恼:“灵力运行到这里时会被阵法本身掐断。”
捧着红薯的师姐闻言往她这边一督,提醒她:“这说明你这个阵法的邪气太重,胜过杀意。”
云晞回首看向师姐,无辜又困惑:“只是将对方往生轮回之路阻断的阵法,很邪门吗?”
师姐眼皮一跳,一想到她修的是杀道,也就释怀了,但也没忘记捂住她的嘴巴:“别让师尊听见。”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即便是修杀道,也不要漠视生命,当心反噬。”
被捂着嘴巴的云晞呜呜两声,发不出声音,换作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改好。”师兄在她身边蹲下想了许久。
火堆最后一点微光即将熄灭时,他伸手拨动灵丝调整了一处位置。
困生阵成。
“师兄厉害!”云晞一眨不眨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咬了一口早已变得冰冷的红薯,开心地看向众人,“有没有人要学我的阵法?”
她那时还小,又是在最亲熟的同门面前,情绪与言行都比后来要生动许多,不像是冰雪刻出来的天上月、云中仙。
众人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
师兄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轻描淡写道:“已经学会了。”
云晞现在很想问他,师兄你不过就在那里琢磨了一小会,怎么就学会了?若是以后再有什么新奇的点子却无法实现时,她又该去问谁?
船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云晞猛然睁眼。
原本平静的江水骤然掀起巨大的水浪,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撕开滔滔江河,从水下出来。
船里的人与货物瞬间失去平衡,砰砰摔了一地,轰隆的爆炸声从对面渡口的方向传来,惊恐的呼救与哭喊声响彻江面,又被澎湃的巨浪卷入水下。
云晞扶着剧烈摇晃的船舱站起身,身旁的两个少年已经瞬形冲了出去,似乎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站在甲板上的身影明显一惊。
云晞瞬形来到甲板。
这里已经离横江城的渡口很近了,依稀能看见对岸渡口上来往的人群与停泊在江面的船只,刚离开渡口驶出的一艘货船似被巨斧劈裂成了两半,沉落进水中。伸出在江面上的一双双手还没来得及抢抓住一块碎裂的木板,就被汹涌混乱的水流淹没。
一缕缕黑气快速从水底窜出,像是丛丛枯黑的水草,又像是无数溺亡者飘摇在水浪中的长发。所经之处,船体轰然断裂,血水大片漫开,声声惨叫混入江风之中,凄厉惊心。
云晞盯着那些冒出江面,逐渐聚拢成人形的黑气,暮雪般沉冷的眼瞳中燃起一簇怒火。
邪灵!
这些让各族厌弃且头疼的东西,根本不该重现于世。
无人知晓它们如何能冲破地心之火与血渊,出来了多少,又潜伏于何处伺机作恶。
谢令闻面色严肃,一刻也不犹豫,足尖点起江上水花,持剑杀去。
鎏金的灵力光点顺着一根根晶莹的丝线降落在水面上,铺展出巨大的阵图。万子清双手结印,飞洒的光点落在那些不断扩散开的黑色气团身上,燃起大火。
金色的流萤与剑气强势破开滔天风浪,碾压而下,令团团黑气分解。
“后生可畏。”云晞刚自言自语感叹了一声。
一粒粒燃着火星的黑色粒子在滚烫扭曲的气浪中缓缓上浮,重聚成似人非人的模样。
纵然听说过邪灵异常难杀,亲眼见证时,谢令闻和万子清不由得愣住,也就因这瞬间的惊愣,被气焰高涨的邪灵卷入黑气之中,生死不明。
恐惧与死亡再度笼罩落水的人群。
长风潇潇,云晞衣袖翻飞,手中露出一截树枝,瞬形杀向江上黑影。
一泓剑光映亮此间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