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在李挚踏入异人寺之前,张天师与裴天师正隔着一张长桌相对而坐,讨论王兰贞一案。

裴天师紧皱眉头,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

半晌后,她犹豫道:“这个案子,其实说来并不算全结了。”

张天师端着一杯茶,惬意地嘬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哦?怎么说?”

裴天师拿用布包好的铅块,指着册子道:“第一,我们在村里就讨论过,这个案子里有除了王兰贞以外的第二人手笔,王兰贞本人虽然认了,但我觉得她没有调换过金银茯苓花。”

“这一点确实。”张天师捧场地点了点头,“那第二呢?”

“第二,王兰贞从何处得知的恶咒?她说是许多年前从客人那里得知,我总觉得不对劲,什么客人会将这样的东西留给萍水相逢的……”

“嗯,也对。”张天师一边答应,一边给自己的茶杯中满上茶水。

“前辈,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裴天师小圆脸皱成了一团,不满地看着张天师。

张天师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坐地更直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所以,小裴,你心中觉得,村里这些村民,谁更有嫌疑?”

裴天师思索了一会儿,不肯定地回答:“我首先认为是李挚比较有嫌疑,他对王婶的事也太上心了,还有据村民说,他身上被李庆下了咒,但下咒者却莫名其妙被反噬了,谁帮了他?难道真的是他运气好?”

张天师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王兰贞的那个外甥女,一个弱女子,一个人跑到讣遐村来寻亲,怎么都觉得有些古怪。哦,还有!那李尧说不定也有问题。”

张天师失笑:“你这是把跟案子有关的人都怀疑了一遍啊。”

不过笑过之后,张天师收起了他身上的那股子不正经,对裴天师说道:“小裴,追求真相是一件正确的事,但你需要证据,你怀疑李挚、王兰贞的外甥女,你有证据吗?就凭你说一句,便要觉得他们都跟妖怪有关?”

“我……”裴天师想到她在王兰贞家中用过的那个没有指向性的罗盘,不由得心虚起来。

“你没有证据,对吗?”张天师一针见血地指出,“臆想不能充当证据。凡人总是畏惧妖鬼,做天师的,若是无凭无据怀疑旁人是妖怪,即便只是怀疑,你可知道你走后,那些愚昧的村民会怎么对待你的怀疑对象吗?”

裴天师一愣。

她从未想过这一层,自幼锦衣玉食的她,并不了解在闭塞的乡下,人和人之间的深层博弈。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对这个吊儿郎当的前辈服气了。

裴天师低下了头,小声道:“对不住,前辈我懂你的意思了。”

可张天师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刚刚做天师,心高气傲,总是觉得前辈们都是酒囊饭袋,并不认真想要斩妖除魔、保护百姓。”

“一次出任务,去到一个深山里的小村庄,那里十分的封闭,村民轻易不会踏出村子一步。”

“不过是简单的鹿妖侵扰村民,我们去将那鹿妖或赶走、或收服,便成了,偏生我要多想一步,我怀疑村中有一位女子与那鹿妖有染。但前辈们都装聋作哑,我不服,我当着村民们的面把事说了,你猜后头怎么了?”

“怎么了?”裴天师磕磕巴巴地回答。

“我话音未落,几个村汉当着我的面,举起柴刀便将那女子的头砍了下来,她的血溅了我一身,头滚在我的脚下,眼睛睁大了看着我。”

“裴璇玑,我现在还能梦见当时她的眼神。”

裴璇玑紧紧抿着嘴,眼神晦暗不明,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女子究竟是否与妖怪有染呢?”

“重要吗?”张天师垂下了眼,“妖便是坏,凡人便是好吗?”

裴璇玑没有回答,但张天师知道她并不赞同有不坏的妖这个观点,这是她的心结,总归要她自己去想明白。

这番深谈后,两人都有些疲惫,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张天师安心喝茶,裴璇玑低着头整理小册子。

直到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有位自称李挚的书生在门口,想要找他们。

张天师方才开口打破沉默:“你瞧瞧,大白天的,就不能在人背后说坏话,这不找上门来了。”

裴璇玑勉强笑了一笑,起身道:“我去迎他。”

不一会儿,裴璇玑便领着李挚进了屋,此时看到李挚,她显然有些不自然,引他坐下后,又给他倒了杯茶。

李挚伸手接过茶杯,面上掠过一丝讶异。

张天师看着这两人的举止,止不住地想笑,他强迫自己压下嘴角,冲李挚笑道:“不知李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李挚道:“为了王婶来,不知异人寺对她的案子可有了定论?”

两位天师面面相觑,张天师到底是前辈,摸了摸鼻子,略带歉意道:“王婶,在狱中没了。”

李挚放下茶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轻叹一声:“不知王婶的尸骨可有人收殓,若是方便,我这里有些钱,可将她就地安葬在祁陵县。”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将她安葬了。”张天师答道。

一旁的裴璇玑看着李挚,想来仍旧没有放下心中怀疑,试探道:“你们村也只有你还惦记王婶了。”

李挚面不改色,解释道:“王婶与我母亲是旧识,母亲去世后,她对我多有照料。”

他这句话说得委婉,又补充道:“我还没来祁陵县读书时,也曾教爱媛写过几个大字。”

裴璇玑忽然想起来村民们辱骂王兰贞时使用的措辞,原来如此。

李挚能去考秀才,说明他母亲不是贱籍,但既然与王婶是旧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同病相怜下……

怪不得李挚对王兰贞一家如此上心。

这一下,裴璇玑对李挚的怀疑去了大半,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李挚察言观色,也垂下了视线,装若不经意地问道:“我见院中有许多少年,可是异人寺来的新天师?”

张天师摇摇头:“都是新来的小侍从,咱们这儿招人很难,主要是做天师有门槛,若是没有天赋,连罗盘都用不了。”

李挚好奇道:“那两位天师,不用罗盘,能察觉妖气怨气吗?”

其实李挚才十八岁,虽然平时一本正经,谁也不把他当少年,但一脸好奇时,还是露出了几分青涩的气息,加上他的一副好容貌,实在是教人心生好感。

张天师与裴璇玑相视一笑,和气地解释道:“哪能了,凡人若是能凭自个儿察觉妖气,算得上天纵奇才了,能在异人寺横着走。”

李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天师刚才难得正经了一会儿,此时又恢复了一脸吊儿郎当,冲着李挚笑道:“李公子,你要不要来我们这儿试试,别考那劳什子功名了,来异人寺当天师也不错啊。”

不等李挚回答,裴璇玑先一步呵斥道:“前辈!别瞎说。”

张天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我的错。”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张天师哪能不知道。

李挚没做声,只笑了笑,他也在异人寺待了许久,此时借机便要告别。

两位天师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口,见他转身往县学方向走了,张天师又蠢蠢欲动起来,在李挚身后喊道:“李公子,若是有兴趣当天师,记得来异人寺找我张鹤啊。”

李挚身影一顿,却没有回复张鹤,匆匆消失在长街尽头。

待李挚在县中拿到保举,已经是下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若是此时往仙渡府走,少不得要歇在路上了。

这一路全是荒山野岭,并不安全,按道理,还是等到明日一大早出发才好。

只是李挚心中似乎另有打算,他看着讣遐村的方向,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走到北上仙渡府必经的一处茶水铺,朝店小二仔细打听了去往仙渡府的路线,见店小二说得不清楚,还掏出纸笔,请店小二画了图。

将路线弄明白后,李挚方才背起箱笼,走进了山中。

此时的宝珠,也在山中赶路。

她背着小小的包袱,一边在心中辱骂自己,一边任劳任怨地飞快穿梭在草丛中。

好容易见到了活生生的、年轻的李挚,怎么舍得就这样教他毫无价值的死在山中!

在她知道李挚日后定能施展他的抱负,做一个好官之后。

宝珠放下李挚给她的信,立刻在村中大肆买了一批腊肉,又上山鸡飞狗跳地宰了许多野鸡野兔,统统挂在山洞里风干。

临了要走,她扯着大嚼特嚼的红狐狸的耳朵,将腊肉从它嘴里拔出来,千叮咛万嘱咐道:“我可指不定哪天回来,你留着慢慢吃,吃完就没有了,到时候饿死你。”

忧心忡忡地交代完了,宝珠走出家门,见一只皮毛华丽的公狐狸叼着一只兔子,等在山洞外不远处,显然是过来找红狐狸的,这才算放下了一点心。

红狐狸懒归懒,看公狐狸的眼光倒是不错。

不像自己。

宝珠唉声叹息地想着与李挚的种种往事,火速朝着祁陵县赶去。

拼尽了全力,方才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祁陵县。

狐妖小姐累得直喘气,心中抱着一丝庆幸,不知李挚是何时到的祁陵县,若是太晚了,不适合赶路的话,他会在县中修整一夜吧?

虽然宝珠的直觉告诉她,李挚恐怕不会轻易如她所愿。

迈着有些哆嗦的两条腿,宝珠找到了去往仙渡府必经之路上的一个茶水铺,找店小二打听有没有看过李挚。

她这边才提问,那边店小二便已经笃定地回答道:“刚走呢,我记得清楚极了,那位公子还让我画了个去仙渡府的图,我哪儿会啊,画了老半天才画明白。”

宝珠几乎哀嚎出声。

她拎着小小的包袱,幽怨地看着重重叠叠的山,认命地朝着山中走去。

这山她也熟悉,去往仙渡府的山路上,有一处破庙,来往的行人晚上都爱歇在哪儿。

那破庙中,还住着一只蜘蛛精,凡人若是几人结伴,怕招惹来天师,她也不敢作怪,但若是有那长得好看,又孑然一身的凡人男子,这该死的蜘蛛精色胆包天,定要把来者吸得干干的。

上一世,宝珠与李挚夜宿破庙,趁着李挚熟睡,她与那蜘蛛精斗了个天昏地暗,堪堪险胜。

“李挚,你若失了清白,我只能拿蜘蛛精给你陪葬了。“

宝珠咬牙切齿地钻进了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