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与张天师对视了许久,视线一转,倏地咧嘴一笑,改口道:“我方才说错了,是我将李庆家的银茯苓花换了。”
张天师扯了扯嘴角,一团和气的脸冷了下来。
“你没看到金茯苓花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还是你在帮谁遮掩?”
“我要死了,自然是要拉李庆一家子下去陪我的爱媛,替谁遮掩?”
“谁说你要死了?”张天师敏锐地抓住了话头,“异人寺只负责异事,人事由官府衙门来断,你现在的罪名不过是毁了李涵的尸体,谁给你判地死罪?”
王婶一愣,移开了与张天师对视的眼睛。
接下来不论张天师如何提问,王婶都半阖着眼,一言不发。
张天师冷哼一声,回头看向如雕塑一般的李挚,意味深长道:“既然王婶不肯说,那么我们便问问里屋那位如何?”
李挚没有回答。
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的裴天师先一步进了里屋,诧异地与床上的宝珠对上了眼。
宝珠哎唷一声,将身子缩进了被子里,颤声道:“你,为何忽然闯进女子的房间。”
裴天师没想到屋里藏着的是一个娇娇小姐,一身凛然正气瞬间散了大半,磕磕绊绊道:“小姐为何躲在房中?”
“明明是你们突然闯进我姨母家里来,我身子不适,一直躺着呢。“宝珠嗔道。
裴天师圆脸一红,呃了一声,求助地看向身后。
张天师不知屋里是女子,此时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站在屋外高声道:“小姐,我们方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宝珠埋在被子里,含含糊糊地回答,“你们天师不都查明真相了,还要要我说什么呢,要我说,我就说我姨母干得好。”
这位小姐真是……
两个天师听了,一齐伸出手来挠头。
倒是角落里,一直不言不语的李挚发出了一声轻笑。
张天师又转头看向李挚,李挚不躲不闪地看了回去。
男子之间,似乎有种天然的默契,张天师恍然大悟,做出一副了然的面孔来,指着屋里气声道:“你为了她才这样跟着?”
李挚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里头宝珠见自己已经被发现,索性破罐子破摔,从被子里支起身子,出声道:“我妹妹的事难道不是那劳什子李涵的错吗?我姨娘不就刨了他的坟吗?我只恨来得晚,不然我给她背锄头去!”
“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裴天师苦笑劝阻道。
宝珠闻言,又把身子缩了回去,方才的气势消失不见,细声细气道:“你们要对我姨母做什么呢。”
两位天师对视了一眼,张天师道:“我们要把她带回县里,至于做什么,要由上峰决定,我们不过办事跑腿罢了。”
闹了一夜,此时已经快要天亮了,几人都已疲惫不堪,又见王婶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张天师便做主不再审问,先把外面那棵叫人头疼的老槐树和尸体收拾好,待天一亮便出发去祁陵县。
而宝珠扬言身体不适,天师们无法,也就任由她赖在床上,又把王婶往里屋一关,由同是女子的裴天师在堂屋守着,张天师与李挚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王婶家。
“这位小姐是何时来到讣遐村的?”踏出院门时,张天师装若不经意地问道。
“前几日。”李挚扯了扯有些褶皱的麻衣,“张天师问这个?”
“哦,没事,就问问。”张天师彻底放松了下来。
三年前的纠葛,应该不至于与这位小姐相关,或许是他想多了,张天师一边想着,一边指挥异人寺的壮汉们如何处置老槐树,要他们铲仔细烧仔细,莫要留下任何树根。
他自己则大摇大摆地钻上了骡车准备小憩一会儿。
李挚站在原地,看着张天师上了骡车,这才掉头朝自己家走去。
回到家中,他先去了厨房,将地上放的一篮青菜提了出去。
那青菜靠近了凡人,慢慢悠悠地散发出了一丝怨气。
李挚盯着那缕怨气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它抓在了手心。
他本想用力一握,但又停了下来。
青菜被李挚放回了原地。
这边在王婶家中,睡在堂屋的裴天师心中始终不踏实,翻来覆去半晌,还是坐了起来,从褡裢中掏出了罗盘,凝神看去。
罗盘的指针有气无力地颤悠悠转动着,并没有指向何处。
裴天师稍微松了一口气,放下罗盘,又换了一个能看到里屋的姿势,仔细监视着里头的两个人。
她并不打算闭眼休息。
这是她第一次外出出任务,裴天师觉得自己再谨慎也不过分。
而里屋的宝珠也不如她表现的那般镇定,作为狐妖的她这是第一次与天师正面打交道,她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撒丫子跑路。
还好县里的天师修为果然不精,并没有勘破她的妖身。
宝珠看着身旁的王婶,有了些闲谈的心思。
“你挺厉害的。”
王婶神不守舍地发着呆,闻言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宝珠看了一眼屋外,确定裴天师没有听到自己说话,凑近王婶的耳朵悄声道:“是你干的,李涵才不是溺水死的。”
王婶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笑得更真了一下。
见王婶没有谈话的欲望,宝珠有些失望地想缩回去,不过转念一想,她又生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你的丈夫,他是怎么死的?”
黑暗中宝珠的眼神如何好奇,王婶也瞧不见,但王婶脸上骤然舒展开来的表情,和她瞪大的眼睛,宝珠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婶,正想称赞,王婶张开了嘴。
“爱媛不同意,他却高兴得很,他收了李庆给的钱,一两银子。”白发妇人含糊不清的声音中,蕴藏着无边的恨意,“他上街去,给爱媛扯了几尺红布,又打了几斤酒,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在问李庆要个说法,他们说他收了钱,已经同意了,他们把我打得很痛。”
“我就回去,我找他拿钱还给他们,然后我看到。”
王婶的声音发颤。
“爱媛在屋里拿红布上吊了。”
宝珠听住了。
“他太伤心了,几斤酒喝完,睡过去便没醒,陪女儿去了。他收的钱,我也还给了李家。”
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王婶半张脸沐浴在晨曦里。
她像是学艺不精的工匠雕出的拙劣木雕,僵硬说着谎。
宝珠灵光一闪,忽然回想起了她第一见到堂屋中供奉的两块牌位时的怪异感。
李辛之位,爱女李爱媛之位。
宝珠眨了眨眼,感受到了胸口的悸动。
凡人的感情,如同暗流涌动的河流,看似波澜不惊的河面下,掩藏着汹涌的爱恨。
她好像第一次认识王婶一般,认真地看着这个老妇人的脸。
天要亮了,马上王婶就要被带去祁陵县了。
“你叫什么名字?”宝珠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婶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露出了一个鲜活的笑。
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她凑到宝珠耳边,小声道:“王兰贞。”
“我的名字,王兰贞。”
堂屋里,裴天师看向了香案上供奉的两块牌位。
她听不清年轻小姐的窃窃私语,可老妇人喑哑的声音一直往她耳朵里钻。
裴天师闭上了眼,今天,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太阳升起后,异人寺的壮汉们裹着王兰贞坐上了骡车,她瘦小的身躯夹在一左一右身材高大的男子中,显得愈发不起眼。
只是她并不像旁人想得那般柔弱,王兰贞嘴角含笑,晨曦给她的白发镀了层金边。
村民们收殓了李涵被麻布包裹的尸首,铲平了烧焦的老槐树,碍于异人寺的面子,敢怒不敢言,只敢怒视着几辆骡车慢慢走远。
“她活不了了。”一个老叟捋着长须道。
“是啊,即便异人寺放过她,衙门又怎么会放过她。”
众人谈论了一会儿,视线都转移到了王婶大门紧闭的院子上。
这个院子失去了主人。
各怀鬼胎的人们在心中已经开始了另外的较量。
“对了,怎么没有看到李尧?这种大事,他怎么不出面?”
村民们议论着,一齐朝着曾经村长的家中走去。
不曾想,李尧家中大门洞开,灵堂中一片混乱,再往里走,堂屋与书房也被翻得底朝天,显然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众人在里屋的地上找到赤条条的李尧,又使劲摇晃了他半晌,才叫他醒转来。
长须老叟痛心疾首,拍打着李尧的胳膊道:“你家的东西呢?你婆娘呢?”
李尧呆傻地望着他,一问三不知。
像是自己的东西被盗走了一般心痛,人们捶胸顿足,对李尧的婆娘恨得牙痒痒。
“他那婆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娘家在何处?这成何体统!我要捉她见官去!”长须老叟激动道。
人群中静了静,片刻后,才有人犹豫道:“我似乎听李庆说过,那婆娘是他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
“一两银子?这样便宜,莫不是被人做了局!”
“李庆也太贪便宜了些!”
痛骂了一番李庆后,这些人却仍旧不离开,似乎又对李庆的家产生了偌大的兴趣。
而此时的宝珠也对李挚的家产生了偌大的兴致。
她婷婷袅袅地敲开了李挚的家门,细声细气地说道:“李公子,姨母被带走了,我一个人在那家中,实在害怕,我在家中也没有做过饭,不知能否叨扰公子一顿饭?”
李挚自然不会拒绝,侧身让宝珠走进了家门,又给她添了茶水,叮嘱道:“小姐略坐一会儿。”
说罢,转身向厨房走去。
他一走,宝珠便在李挚家翻箱倒柜起来。
那死鬼李庆张玉娘,既然给李挚下咒,总有要通过物件,上回她没找到,这次一定要找出来销毁掉,否则又有事端。
可李挚家一穷二白,几乎家徒四壁,两间屋子一会儿便搜完了,宝珠一无所获。
这个李挚,官府给他发的廪粮都被他用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在外头吃花酒去了。
宝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搜到了院子中。
光秃秃的院子里,除了一些堆得整齐的柴火,便是一间简陋的厨房。
李挚正挽着袖子在里头忙碌呢,宝珠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正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却发现李挚手中的青菜有些不对。
“住手!”宝珠在厨房外大喝一声,全然忘了娇滴滴的小姐做派。
李挚听话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宝珠一阵风似得钻进了厨房里,伸手一捏,将青菜与怨气一道捏得稀烂。
只是,这下糊的一手绿油油,可把她恶心坏了。
“哎哟!”宝珠皱眉嗔道,一边还要解释,“我、我就是吃不得这青菜,对不住了。”
李挚不禁笑出了声。
“好,那便不吃。”
说罢,他冒昧地轻轻拉过宝珠细皮嫩肉的手,舀水仔细洗净,又找来细布擦干,方才放下。
宝珠的脸不禁地红了起来。
她刚想说些什么,院外传来一阵极其难听的大叫声。
宝珠一愣。
似乎是没有等到某人的回应,那不堪入耳的叫声愈发凄厉起来。
宝珠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红狐狸了。
而此时这熟悉又怪里怪气的叫声,代表她的姐妹要求她立刻出现。
红狐狸现在有十二万分紧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