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腊月的第一场雪,落得有些肆虐。

同缎而裁的婚服,一高一低,站在门前,寒风卷过袖襟同款的纹路,轻飘飞扬。

秦陌的眉稍微微一压,目光落在兰殊脸上,飞快而轻巧地打量了番,其间透着一丝探究。

少年不置可否,只微侧过身子,让出了一条进门的路。

直到崔兰殊规规矩矩走向衣柜,老老实实拿了衣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银裳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姑娘当真要睡在这儿?”

书房内,银裳嫌弃地环顾着四壁。

纱幕后,兰殊已经脱了红罗云锦大袍,正引臂去摘头顶的钗环。

银裳担心风漏冷了兰殊的身子,三步并两,先关上了书桌旁侧的支摘窗。

继而回到兰殊身后,帮着少女拆下那近乎两尺宽的凤冠。

头顶一松,兰殊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不睡这,若是出了院子,明儿非叫人笑话死了。”

可新婚夫妇不同房,即使在一个院子,传出去也是叫人笑话的。

“哪有人成婚不洞房睡书房的。”银裳心里不平,怨声载道。

兰殊却笑了笑,“有书房睡都不错了。”

总比到最后,连个坟头都没给她落的好。

上一世的今夜,兰殊足足在漫天大雪下候到三更天,最终晕倒在门口,磨软了少年两分铁石心肠,至少让她进了屋门。

后来,她便捏住他心口对她仅存的那点怜悯与柔软,不知兴过多少风浪。

也亏他忍她这么久,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最终触了他的逆鳞。

银棠左思右想,想不通,絮絮叨叨道:“姑娘到底是哪儿惹姑爷不欢喜了,非将您赶了出来?”小丫鬟的思绪乱飞,不禁脸颊一红,”可是那火折子,您没看明白?”

在银裳眼里,姑娘不过十五,正值少女羞赧的年纪,出嫁前虽听了嬷嬷的教诲,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册,她当时略了一眼,确实没敢细看。

兰殊闻言,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声。

重来一遭,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就是比那画册上更难以启齿的姿式,他都同她做过。

兰殊细细回想着上一世的今天,如实相告:“我是没细看,可我连他的头发丝也没碰着。”

她不过在他挑起红盖头的时候,轻轻唤了他一句夫君,继而,规规矩矩地起身为他宽衣。

手还未触到他腰迹的革带,就被他视如瘟神般,赶了出来。

秦陌不喜她叫他夫君,后来也不喜。

“没道理啊。”银裳盯着兰殊的脸出神不解。

她从小伴大的姑娘,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知书识理又善解人意,堪为一株完美的解语花,断没有被人嫌弃的道理。

兰殊识出她眼底对她的满腔偏坦,心知自己便是杀人放火,银裳也会认为她是为民除害,哭笑不得的同时,不得不强撑着打趣宽慰:“许是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毕竟我虽已及笄,迄今,还未来过葵水。”

银棠闻言默然,她家姑娘,确实晚熟一些。

此等非人为因素,实在无作他解。

银裳只得点一点头,着手给兰殊铺床,一壁忙碌,一壁不忘开解:“姑娘也别心急,您的好,相处久了,姑爷自会知道。何况您这么好看,我就不信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能逃得过您的皮相。”

兰殊眸眼黯然了瞬,却佯作松快地瘪了瘪嘴,“说的像是我空有皮相而已。”

“才没有的事!”银棠急吼吼地分辩,“但美貌本就是一项优势,别人想要还没有呢,姑娘理当自信才是!”

兰殊笑了笑,何尝不知她安抚的好意。

只是以色事人,终不得长久。

前世,她费尽心机,勾得秦陌近了她的身,可鱼水之欢再好,她搂着他的人,却拢不住他的心。

何苦来哉。

银裳帮她在罗汉榻上铺好床,打来热水让她洗漱。

本想使唤奴仆搬来浴桶,让她泡个舒舒服服的澡,考虑到不宜声张,叫人看姑娘睡书房的笑话。

银裳只好端着盥洗盆,吸了吸鼻子,狠下心委屈姑娘一晚。

兰殊有些疲累,并不在意这些,只想早些歇下,调整一下心神。

刚往罗汉榻上一靠,银裳帮她捻了捻被角,正准备吹灯。

屋外忽然响起短促而急切的敲门声。

秦陌身旁小厮元吉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屋外传来,“娘子可歇下了?”

银裳看了兰殊一眼,提嗓冲着门前问了声,“何事?”

“世子爷请娘子回趟主屋。”

--

秦陌一点儿都不想成婚。

当日他负手而立在京城各大高门贵女的画像前,眼高于顶,敷衍的目光扫过去,高个头的嫌人矮,瘦细长的嫌人胖。

太子李乾坐于厅前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听他满嘴胡诌八扯,忍不住唇角抽搐,眉头拧上了天。

见秦陌左右不得心意,李乾视线一瞬,欠身旁侧的内务府总管会意,忙将最后一道杀手锏,崔氏第一美人的画像捧了来。

秦陌仍是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本想着如何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乜过画像中少女那一袭明艳的红裙,心口却莫名没由来地一缩。

望着她那双秋波剪水的星眸,少年难得没有评头论足,短促的沉默。

说来也无他意,只是不经意联想起近几日,他总是莫名梦见一位红衣女子的背影。

说是梦,也不过一瞬。

她挡在他身前,张着细白的双臂,纤细的身躯飘落而下,就像一片寒风里枯萎凋零的秋叶,一袭明艳的红衣,随风挥散。

他奋手扑了空,每每醒转,不明所以间,心里,总是一阵空落。

而便是这片刻的犹疑,李乾非得认定他对人家有意。

呵,多看两眼就是有意。

那他每天同李乾大眼瞪小眼好几个时辰,他俩早该冒天下之大不韪,私奔了吧。

李乾铁了心要给他聘媳,自然也不听他的辩解,当下就入了宫,与章肃长公主一同将此事敲定下来。

从交换的草帖上瞥见“崔兰殊”三个字后,秦陌的心口,这几月以来一直沉甸甸的。

他并不认识那样一个人,思来想去,他将这股沉重感,归结于,他讨厌盲婚哑嫁的感觉。

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心上人......

大婚之夜,秦陌眉尾漫了些醉意的醺红,氤氲着眼色,漫不经心往床头一瞥。

红盖头下,那双轻轻颤抖的柔荑小手,莹润无瑕,与梦中那双背对他张开的纤手,细腻的肌理,几乎重叠在了一块。

他情不自禁挑了盖头。

大片火红下,崔兰殊姝色无双,含羞带怯地抬眼,一双明眸清灵澄澈,比之画像,更添三分生动的娇媚,当之无愧的,倾城美人。

秦陌忍不住嗤笑,李乾为了纠正他走偏的心思,在为他谋妻上,当真是煞费苦心。

这美人娇滴滴起了身,软绵绵唤了他声“夫君”,抬手伸向他的腰迹。

他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一握,在她以为郎情妾意,耳根通红时,把她推出了屋门。

他不需要女人,只想她离他远远的,越讨厌他越好。

事实证明,他将一弱质女流丢在漫天大雪下的行为,的确惹人嫌,不出所料的,寒了新娘子的心。

他原以为崔兰殊主动离开,还算是个识相的人。

可往榻上一躺,他阖眸入眠,没再梦见那抹红衣,却坠入另一个,史无前例的梦镜之中——

支摘窗旁的高几上,娇养的两盆异色山茶,正打着稚嫩的花苞儿。

一名女儿家站在茶花前,拿着银剪子,细细打理着它们的枝桠。

她披着一头鸦羽般的墨发,并未梳髻,只在发尾别了条红丝带。

窗台洒落的月色光晕,将她的身段勾勒得且娇且媚,探在花苞上的玉手,雪若无骨,不堪一握。

而那进门转入屏风内的男子,似他,又比他,年长几岁。

身形更为健硕修长,轮廓深邃,喉结线条分明,一双冷淡睥睨的凤眼,一迎向她的背影,竟多出了几分温柔,放慢放轻了脚步,从身后,缓缓搂住了她。

女儿家腰间猛地颤了一下,回眸的面容,有些瞧不真切,只一双麋鹿般的琉璃眼眸,清澄地将他嗔望着,透出些埋怨他吓了她一跳的苛责。

他嗤地笑了笑,一手揽着她,一手擎起了她的后颈。

接下来的画面,少年不曾涉猎过。

可在梦镜中,他的手掌熟稔地环住了她曼妙的腰肢,轻而易举堵住了她的唇。

一切的触感,细腻而又真实。

他一壁吻着,一壁将她推入了拔步床内,伸手往床头的幔帘一扯。

她被他困在床笫间,犹如笼中的金丝雀,在他掌心里,任他把玩。

他额间涔出了一层薄汗,手掌缚向她天鹅般的脖颈,迫她抬头,轻舔过她的耳根。

缠绵的嗓音喑哑,他抵着她不放,贴在她耳边,一声一声,低低地重复唤着——

“兰殊,崔兰殊......”

少年蓦地睁开了眼,脑海一时间犹如惊涛骇浪碾过。

他猛地撑腰坐起,眼前发黑,头痛欲裂间,下意识捂住了胸腔。

四周静寂无声,唯独他的心脏如擂鼓一般撼个不停,彷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破裂而出。

秦陌不得不大口大口吸纳着空气平复,喉结处却一阵干涩,连简单的吐纳都刮着生疼。

床头的龙凤香烛灼灼燃烧,隔着帘幕,哔地跳了一下。

好不容易调整了呼吸,秦陌抬眸四望,他仍待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没有山茶花,也没有拔步床。

少年坐在床头怔了许久,并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发这样活色生香的梦。

他对女子,本该无感才是。

茫然间,秦陌屈指抬起手,似有若无地蹭了蹭唇角,唇齿间,仿佛还残余着梦中人雪颈上的香气。

令人心猿意马的女儿香。

空气中,浮着梦里的那缕香。

秦陌原以为只是梦魇过后残留的幻觉,可待呼吸趋渐平缓,那气息仍缠绕在他鼻尖,清香独特,久久萦绕不散。

少年鼻尖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起身下榻,顺着这股沁脾的香,缓步,来到了衣柜前。

从今儿起,他的衣柜,已不再只有他的私物。

秦陌打开了柜门,那股在他梦境里勾缠缭绕的香味,一瞬间变得浓郁,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似是一下想通了什么,神色一凛,转头冲屋外寒了嗓音,“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