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北辰貌似没什么心情,只陪画酒待了一会便离开。
他向来就是这样,来去全凭心情。
画酒并没有想到,眼前离开的青年,会于夜幕时分,出现在韩州后方营地。
夜风中裹挟着血腥气息。
下方就是战场。
宴北辰一身黑衣劲装,出现在营地四周的山林上。
他身后沉默站着的,是曾与他一起进入顾州王庭的影卫。
今夜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望着下方韩州主帐,宴北辰绷紧手中弓弩,眸光冷硬。
这一次,他手中并不是弱水弩,只是普通弓弩。
值得一提的是,弓箭形制,皆出自顾州。
费廷被绑走的妻儿,如今正在那顶韩州营帐中,被缚手捆足,动弹不得。
今夜费廷将会带领轻骑,夜袭韩州后方营帐。
至于宴北辰为什么知道……
因为费廷挡了他的路,这就是他要送给费廷的厚礼。
他派人从顾州绑走费廷妻儿,交到韩州手里。
至于现场遗留的玉佩,就是从韩明承身上顺走的那枚。
只是没料到韩建这个懦夫,亲儿子都死了,还缩着脑袋当乌龟,迟迟不敢动手。
反正韩州都是输,不如让他来帮韩建下定决心。
实际上,韩建的犹豫,是因为他亲手射杀“王弟”后,大出一口恶气。
但恶气出完了,只剩下极度的空虚无力。
韩建辗转反侧,终于察觉事情的异常。
想杀一个人,需要顾州王亲自动手?
就算亲自动手,会留下痕迹,等着被他发现?
韩建细思极恐,不觉间,额上已经冷汗涔涔。
也是那时,有人以韩州的名义,绑来费廷妻儿扔到韩州营帐前。
韩建当然不可能放人回去。
这或许,是他和顾州谈判的唯一筹码。
他不敢杀,又不愿放,只能拖着,造成如今局面。
韩顾两州谈和,却是宴北辰绝不想看见的。
男人敲着桌案,笑容森森。
竟然顾夜不愿意把事情告诉费廷,那不如由他做个好人,放出消息,把费廷引过去。
亲眼看见妻儿被自己尽忠之人杀死,一定很精彩。
一切尽在宴北辰意料之中,费廷已然得知消息,准备夜袭韩营。
远处,费廷领着轻骑潜伏而来,被后山顶的男人尽收眼底。
两箭搭弓。
黑衣青年闭上眼,一灯如豆的韩州营帐内长出可怖鬼手,死死按住被捆缚的两人。
找准位置后,男人猝然睁眸,率先射出致命箭矢。
两箭破空射去,裂帛之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血肉碎裂的声音。
箭矢精准横穿了人质的头颅,绝无生还可能。
影卫数箭紧随其后齐发,暗夜被无数长尾流火映亮。
后发的箭并不多余,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造势,更是为了掩盖太过精准的两箭,营造出想让费廷看见的真相——
他的妻儿,是死在顾州王军流箭之下。
无数流箭从费廷眼前飞过。
他跌下马,挥刀挡开身前箭矢。
然而更多的箭矢,全然没入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那顶营帐内——里面关押的,正是他的妻儿。
很快,动静惊动韩州士兵,两方人马厮杀起来。
起伏的战火中,山顶的黑衣男子面庞明明灭灭,被映衬得如同修罗。
“两支箭,还给你。”
低沉的嗓音像神明的悲悯,又如同恶鬼的诅咒。
王火殿中,费廷带人埋伏他的两箭之仇,今日一并清算。
黑衣男子高挺的身形隐退在夜风中,连带着身后鬼魅般的影卫,一起消失不见。
费廷带着一支精锐小队夜袭韩营,最终只带回妻儿的尸体。
“不会的,不会的。”
年轻的小将军不停摇头,喃喃自语,俊秀的脸庞满是血污。
他颤抖着拔出那两支致命箭矢,一眼辨出,心神俱散。
“这两支,是王军的箭。”
费廷跌坐在地。
亲兵们低着头,像一排沉默的石像,不敢面对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将军,那双默然流泪的眼睛。
那夜之后,再也没人见过费廷。
他带着妻儿尸首,远离悲伤之地,不知去往何方。
或许是消失了,或许是死了。
反正再也不会回来。
最后与他有联系的是顾夜。
费廷以血写就的信纸,顾夜展开后,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臣欲报王知遇之恩,然臣心死,不能再为州王尽忠。”
顾夜几乎咬碎一口牙。
他只料到没有软肋的费廷可抵万军,却不知道,失去软肋后的费廷,不能继续为他效忠。
顾州王寻不到的人,对伐弋而言,却不是难事。
伐弋询问:“殿下,要杀他吗?”
鎏金大殿内,宴北辰正随意擦拭着一柄极锋利的刀刃,闻言眼皮都懒得抬:“杀他干嘛。”
他很清楚,费廷现在的状态,比阿七养的那些没用的花还糟糕。
根本不可能熬过这个夏。
伐弋迟疑。
他所知晓的,是费廷为人忠义,心眼不多,很耿直。
在顾州时,貌似和殿下的关系还不错。
伐弋有些担心。
宴北辰却完全不这么想。
他从不觉得和费廷有什么交情。
不过逢场作戏。
即使真有交情,那也是顾照寒和费廷的。
然而顾照寒早就死了。
而他宴北辰,从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要是费廷这傻子真把他当兄弟,那才是蠢得可怜。
不杀费廷,只是因为觉得多余。
谁关心费廷的死活?
他想要的,从来就是以最快的方式,拿下韩顾两州。
宴北辰慢慢坐直身子,缓声道:“利益无法打动他,那就用鲜血劝退他。世上道路千千万,总有一条,能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当然没有人生来就该死。
可挡了他路的人,全部都该杀。
弱肉强食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不杀死对方,就被对方杀死。
而无关紧要的出局人,是不值得浪费精力的。
伐弋有些心惊。
他也不知道宴北辰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魔尊之位?
伐弋甚至觉得,哪怕是魔界至高无上的位置,也配不上殿下的野心。
那如果算上神界呢?
伐弋起初有些不敢想。
虽然苍野一战神族大败,可数万年的底蕴摆在那里,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神界共四州,比魔界还散。
魔界好歹还有位名存实亡的魔尊,神界却是有四位天君,各位其主。
苍野一战,神界派出的主力,甚至只有星州大军。
压根没把神魔大战放在眼里。
说是大败,其实神魔两方,伤亡差不多。
之所以输得惨烈,是因为神界赔上了储君的性命。
那位储君名唤珈泽,温质如玉,是星州天君的长子,从小被寄予无上厚望。
这样有望一统神界的储君,却莫名死在这场战役中,实在匪夷所思。
他若不死,就是下一任天君。
说不定,还会成为第一任神主。
可珈泽死了。
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什么,令一位储君心灰意冷,顶着飞升劫雷,潦草死在苍野。
除了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星州天君的小女儿画酒帝姬,也死在苍野。
令人扼腕。
伐弋渐渐敢想了。
如果那个人是宴北辰,魔界一统神界也指日可待。
很多时候,伐弋都看不明白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这不能怪伐弋。
因为被审视的对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他疯狂追求权力,却丝毫不迷恋权力。
或许他想要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不能现于天光的隐秘,只好把权力当做幌子,完美将其掩盖。
很多奇异的时刻,伐弋甚至觉得,宴北辰已经厌烦血腥与杀戮。
可只有血腥与杀戮,能通往他想要的道。
这个念头再一次冒出时,伐弋惊了一跳,埋头沉默离开。
顾州没有了费廷,仗却要继续打下去。
顾州实力在韩州之上,倾尽全州之力,总算咬牙赢下,艰难且惨烈。
韩建哀痛,指着顾夜骂:“你杀我儿子,我屠你王弟,痛快!没能亲手杀你,实乃憾事!”
顾夜阴沉着一张脸:“你儿子死了关我什么事?”
韩建心中一沉。
两人隔空对峙,忽然明白大半。
他们都中计了。
韩建重伤濒死,了悟后大笑:“小子,老夫在下面等着你!”
雪白的天域,韩建仰面倒下。
他已经看见黄雀,看到顾州不远处的结局。
预见斗了一辈子死对头的凄惨下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慰藉。
韩建笑着咽气。
韩州营帐那两箭,绝了良将之心,更绝了顾州最后的生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顾州当然不可能苟延残喘,悲催走上乌州的老路。
蝉虫已死,手持王城谕令的宴北辰及时赶到,带兵前来围剿。
“奉魔尊令,州王无能,韩顾两州,皆由本殿代为接管!”
经历血战,此时的韩顾两州已经萧索,毫无抵抗之力。
倒不是巫樗真想让宴北辰去捡便宜,而是其赛其亚这两人,真心扶不上墙。
巫樗时常翻看自己的记分小本本。
老大阴毒,过于文弱。
老二天真,是个姑娘。
老四有勇无谋,脑子没有拳头大。
老三?
老三不提也罢。
他害怕他。
巫樗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有人想买他的项上头颅,利益大过风险的话,老三真的会毫不犹豫提刀砍来。
他就是这么了解这个儿子,毫无人性可言。
但现在宴北辰的根基,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撼动的。
对巫樗而言,老三像一柄双刃剑,他想利用他收复五州,一统魔界;
又随时提心吊胆,害怕被这种可怕的力量反噬。
两父子心有灵犀。
宴北辰同样需要巫樗。
某些时候,他需要王城三殿下的名头提供助力。
父子俩处在互相利用,又互相警惕的状态。
天平一旦倾斜,谁先大意,谁就得先死。
沉思中,巫樗想到一丝变数,猝然抬眸。
那个变数,是被他一直下意识忽略的人——萝灵的女儿。
他惶急抬头:“去把别院的表姑娘带过来!”
侍从应声前去寻人,别院却已经没有画酒的踪迹。
小院中,少女的花圃被踩得凌乱,像是经历什么可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