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气息扑面。
画酒惊得瞪大眼睛,抓住那只手,拼命想挣脱。
“阿七别乱动。”
耳侧极近的,是男人沉哑的音色,格外熟悉。
画酒安静下来。
见少女认出他,不会再大喊大叫,宴北辰松开手。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有条不紊脱着黑衣。
这样的姿势有些危险。
画酒被包裹在过于狭小的空间,喘不过气,紧张得偏过了头。
虽然这些日子同住一殿,但两人其实从未同榻。画酒想,他今夜一定是遇到了麻烦。
宴北辰已经脱完黑衣,气息有些乱。
画酒想的没错。
殿外突然嘈杂起来。
有带刀侍卫停驻于外,说是王庭遇刺,扬声询问是否有可疑人员。
画酒抬眸看向她觉得最可疑的人。
宴北辰没搭理外面的人,顺手把脱下的外衣掩进被褥角落。
没有得到回应,侍卫们面面相觑,死一般的寂静后,终于下定决心,持刀闯入王弟寝殿!
殿内烛火次第亮起。
隔着层层缦缦的纱帐,隐约看见里面起伏的身影。
有人坐起来,帐幔内,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大开的殿门外,侍卫们身后辽阔的苍穹突然雪亮,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令人心惊胆寒。
他们回过神,发现帐幔后只着寝衣的男人已经抬眸看来,领口微敞开,皮肤是刺目的冷白。
比幽冥州人更像幽冥州人。
而他身后,是拥着薄衾的粉白小衣少女。
一脸惊慌,像是吓坏了。
宴北辰冷冷吐字:“滚出去。”
侍卫们纷纷低下头。
却没敢动。
毕竟王火殿失窃,非同小可。
恰好此时,另一队侍卫闻讯赶来,说已经在别处抓住逃走的刺客。
众人这才连忙退出去。
闹剧止歇。
烛火重新熄灭,黑暗中,男人穿好衣服,翻身下榻。
借着微弱的光,画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觉今晚的事与他有关。
果然,第二日清晨,王火殿失窃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
王火殿中,供奉着顾州上千年的紫色王火。
而王火之下,是顾州王室图腾紫夜来的烙印。
整个顾州,只有顾州王拥有使用紫夜来烙印的权力。
效用和幽冥州的子母蛊差不多。
都是控制人心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王火烙印失窃可不是光彩的事。况且两名刺客都已擒获,王火烙印也没有流出去。
顾夜沉着脸,下令严禁再讨论此事。
但消息再严实,还是难免传出来些枝末。
于是画酒有幸听见,这次还是多亏费廷大将军料事如神,忌惮最近都没有露面的宴北辰,警惕非常,在他可能现身的地方,提前布置好阵法机关等着。
不过可惜的是,宴北辰还是谨慎,来的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影卫。
两个影卫,一个当场被射杀,另一个也没来得及逃出王庭,被侍卫抓获。
抓住的那个,也没拷打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服毒自尽了。
综合所知,画酒想到的,却是另一种情况:
她知道,昨夜宴北辰一定亲自去了。
说不定还成功取到了王室图腾烙印。
而那个被抓的影卫,也完全有机会逃出去,只是为了保护宴北辰,权衡之下主动现身。
这些,才更加符合她所知道的信息。
春夏交替的时节,王弟夫人病了。
听说是侍卫夜闯寝殿时,害她着了凉。
画酒病得迷迷糊糊。
没心思关心宴北辰早出晚归的事,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等病终于好起来,已是初夏时节。
画酒收到一封信,是费娘子的,来邀请她观赏顾州灯会,说很热闹。
画酒想起这事,认真挑了条轻便的浅黄薄裙,裙摆处攒着丛丛格桑,热烈俏丽。
到王庭宫门,已有马车等候。
费娘子掀开轿帘,怀里抱着个婴儿,笑意盈盈,让画酒上车。
上了车,费娘子轻拍着襁褓里的小婴儿。
“小孩子闹腾,夫人别介意。”
盯着小婴儿,画酒弯起眸子摇摇头,认真道:“他不吵,很可爱。”
小孩子就这样,娇气又可爱,一沾手就犯困。
睡觉前最必要的步骤,就是咿咿呀呀闹腾撒娇,让大人哄好,才肯安静入睡。
费娘子轻拍着,哼起哄睡小孩的歌谣。
她侧过半张脸,像皎白温和的月色。
画酒看着那张温柔的侧脸,眼里跃动着奇异的期许。
她微微绷直脊背,认真又虔诚,如同凡人敬奉神明般,目不转睛望向费娘子,听着她口中轻哼的歌谣。
可惜一曲还没唱完,小孩子就睡着了。
软软的脸蛋像棉花面团。
怕打扰画酒,费娘子没有再哼下去的打算。
画酒却轻轻扯住她的袖摆:“费娘子,能唱完吗,真的很好听。”
语气轻得像絮,让人不忍心拒绝。
费娘子也没多问,微笑着,用世上最温和的语调哼完歌谣。
温柔得不像话。
尤其是歌谣的最后一句。
画酒求解:“可以说说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吗?我不太懂。”
“母亲的宝贝,快快入睡。”费娘子轻声解答,眸光如湖水般平静。
画酒重复一遍,凝出笑来,“真好听。”
“最后一句是韩州古语,夫人不懂很正常。”
费娘子解释,其实她是韩州人,在湖边浣衣时,偶然捡到受伤的费廷。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两人日久生情成婚,她随费廷一同来到顾州定居。
马车摇摇晃晃,驶到拥挤的夜市,行车不便。
两人下车步行,身后跟着数位仆从。
河岸杨柳依依,街道垂挂着数排小灯笼,像一只只熟透的柿子,偶尔随着夜风摇摆。
画酒望着那些小灯,目光转向远处放飞灯的人群。
他们有的戴着鬼面具,有的簪着花,手腕上都系着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系在天空的浮灯上。
下方人群一跑一动,天上那些灯,便被牵扯着,像一团团鬼火飘动。
瑰丽奇异,像浓墨重彩的画卷。
画卷之外,画酒停住脚步,思绪好像跟着那些飞灯跑上天了。
失神间,费娘子一声惊呼,画酒转头看去,只见她手里的婴孩已经被蒙面贼人夺走!
贼人抢到孩子,朝画酒的方向跑来。
等画酒想拦,贼人已经错过她身后两步,往河岸跑去。
仆从赶紧追上去。
画酒避开人群,选择在斜向的青草岸上跑。
她跑得不快,可没有人群的阻挡,离贼人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贼人回头,见身后追的人太多,干脆把婴儿往河岸方向抛去。
婴儿清脆响亮的哭声划破夜空,突兀盖过各种嘈杂的声音。
襁褓划过画酒的眼前,像一颗难挽颓势的流星。
温柔的歌谣再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刻,好像要随着流星一同化为灰烬了。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画酒飞身过去接住婴儿,用身体抱住他,顺着草岸往下滚去。
幸运的是,在沉入河中前,她停了下来。
草地柔软,画酒没有受太重的伤。
倒是这样小的孩子摔进河里,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见怀里的婴儿安然无恙,画酒松了口气。
抢夺孩子的人已经趁乱跑了。
费娘子心惊肉跳,赶紧顺着草岸下去,想扶画酒,感谢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画酒摔得晕头转向,见眼前伸出手,下意识递去手:“多谢费娘子。”
“谢什么谢。”
来人语气轻慢,收得极窄的红色袖口上,绣着瑞兽繁花。
递来的掌心宽厚有力,绝不是女子的手。
画酒抬起眼,竟然是宴北辰。
他怎么来了……
不止是他。
画酒站起身,看向宴北辰身后,费廷也到了。
他们两人本就在不远处,听到这里的动静,以为有人闹事,赶紧过来查看情况。
没想到看见这一幕。
宴北辰蹙眉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小孩,扬起眉梢:“还抱着干嘛?还给人家呀。”
他似乎不喜欢小孩子,连边角都懒得碰一点,生怕沾到小孩子的奶气。
费娘子把孩子接了过去。
费廷在一旁安抚她。
经此一事,一家三口是没心思逛灯会了。
费廷拱手:“先告辞了。”
宴北辰抬手让他们自便。
画酒也低头想离开,却被宴北辰揽住肩,带入怀中。
在这间隙,几个戴着鬼面具的顽皮少年蹦跳着跑过去,差点冲撞到她。
少年们嬉笑着跑远。
宴北辰松开手:“他们不逛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无数灯火映照下,青年英俊的面庞晃眼,连凌厉的眉目都显出温和错觉。
画酒微愣。
任由他牵起她的手,行走在灯会夜市街头。
与两人错身而过的,有簪花的少女,和戴着鬼面具的少年。
人太多,难免拥挤。
宴北辰时不时拉一把她,免得少女被人潮挤散。
偶尔的肌肤相触,让画酒觉得尴尬。
她并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感情。
顶多是演戏习惯了,不能忍受人设崩塌。
街边小贩卖力吆喝。
宴北辰走过去拿起一只纸鸢,随意翻看打量两眼。
画酒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猝不及防间,怀里被塞进来一只纸鸢。
“阿七不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吗?等有空陪你放纸鸢玩。”
见少女讶异,他又买了一盏华灯提在手上。
画酒低下脑袋。
顾州的小镇茶楼,她确实盯着窗外的纸鸢多看了一会。
原来他看见了。
画酒微窘。
青年提着灯,少女拿着小纸鸢,走在顾州繁华的夜市街头。
不知谁带头放起烟花,万千盏花灯几乎同时涌入河中,将整条河照亮。
河上雀桥,簪花少女与鬼面具少年亲吻起来。
画酒看见这一幕,脸颊有些发烫,不自然地偏过头,却被身侧青年捉住下巴。
“夫人。”
他微微凑近,含糊又清晰的字眼吐在她耳侧。
明明是没什么情绪的字眼,尾音却被空中的烟花染得暧昧。
画酒仰头疑惑看向他,不明所以。
青年右耳上,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三枚丧钉闪耀着寒光。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唇。
手里的华灯落到脚边,被夜风吹走,沿着青青河岸滚落,惊起一簇暖黄的光点。
萤火虫们大概是被惹生气了,气势汹汹扭着屁股,提灯杀到肇事者面前。
青年与少女周围,无数萤火虫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