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宴北辰的话,简直问到顾夜的心坎上了。

这句话,像是无形大掌攥住他的心脏,令他无法呼吸。

顾夜有一件困扰他很多年的心事。

——他的王位,不是正经途径承袭下来的。

算是捡了泼天大漏。

要不是……

这王位根本轮不到他来坐。

麻团的线头,还要从顾夜的父亲,也就是老顾州王理起。

老顾州王一生传奇,文韬武略,凭着一杆长枪,为顾州打下数百年基业。

老顾州王打仗猛,生娃也猛。

虽然孩子一大堆,但他唯独偏爱因病离世的发妻为他生的孩子,早早就立为储君。

可惜的是,储君受人挑唆,给老顾州王下毒。

下毒就算了,偏偏还成功了。

老顾州王心寒至极。

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储君处死。

即使再偏爱,他也不可能放过一个想杀他的人。

哪怕那个人,是他发妻所生的孩子。

储君在老顾州王心里,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所以一定是有人教唆了储君!

有人想害他最心爱的孩子!

老顾州王是个狠角色,对谁都狠。

不确定到底是谁,于是一个也没放过。

第一批被砍的,是储君。

第二批被砍的,是储君身边的近臣。

第三批被砍的,是主城内,所有能够渔翁得利的公子小姐们。

一夕之间,整个顾州主城都被死亡气息笼罩,血流成河。

尘埃落定后,亲信奉老顾州王之令,乘着追云兽,日行十万里。

他捧着主城谕令,单膝跪在早早被发配边境、与王位无缘的顾夜兄弟两人面前。

“奉州王令,迎新王回城!”

老顾州王并没有说到底挑谁,亲信看到面前两兄弟的时候,也傻眼了。

沉默中,是顾照寒接过谕令,塞到了顾夜手里。

顾照寒带头跪了下去:“恭送新王回城!”

顾夜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

足下干黄的土地蒸得人头脑发晕,他手里还提着刚打的魔猎,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令人恍惚。

他将是顾州的新王。

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却真真切切发生了。

亲信带着顾夜回到主城。

那时,王庭大殿内,老顾州王的脸色已然青紫,威严却丝毫不减。

那双染着毒素的浑浊眼球死死盯住他。

顾夜不寒而栗。

时隔多年的今日,那双早已死去的眼睛成了他的心病。

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令他悚然,令他发疯。

老顾州王似是叮嘱,似是警告:“记住,父亲给你的,那才是你的。”

顾夜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

他完全吓懵了,腿软得想跪下去。

老顾州王却厉声喝止:“不许跪!不许退!”

“从今以后,顾州之内,你不必再跪任何人。”语气满是怅惘。

当夜,老顾州王离世。

顾夜成为新的顾州王。

老顾州王不仅给顾夜留下偌大一个州,还给他留下一众得力干将。

费廷就是其中之一。

老顾州王对费廷有知遇之恩。

费廷也没辜负他的期望,领兵如神,威名远扬。

但这样的费廷,却是顾夜的一块心病。

他既不能完全信任于他,又不能完全离开他的军事才能。

老顾州王的遭遇还给顾夜提了醒。

他不敢相信身边任何人。

哪怕是再亲近的,都要保留三分戒备。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王弟顾照寒,是他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而此刻,他最信任的王弟,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向他以死明志!

顾夜惊了。

就算他再想腾出王弟夫人的位置,也干不出逼死王弟的事。

他扶额,神色痛苦。

暂时劝不动,

就只能另等时机。

顾夜懒得再费口舌,挥挥手,让宴北辰赶紧离开,别留在这里惹他心烦。

心头不由得冷笑。

等新奇感过去,什么绝世美人,都会被抛诸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到那时候,一切都好办。

宴北辰像是完全没看出顾夜的郁闷,笑得没心没肺:

“正好,我也该去找我家夫人了。她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顾夜气得眼花。

抬头想训人,发现红衣青年没给他机会,早就离开。

顾夜:“……”

迈出大殿,宴北辰随意环顾,没看见画酒人影,便询问周围的宫侍。

这才知道,是费娘子怕画酒等得闷,带着她逛花园去了。

宴北辰赶紧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费将军贪图我家夫人美色,把我家夫人拐跑了呢。”

声音不可谓不大,被路过的费廷听到了。

他要去见顾夜,恰巧撞见这血口喷人的一幕。

不知所措,默在原地。

宴北辰显然看见了他,微微侧过脸:

“我这人说话直,费将军别介意。”

费廷大度抱拳致意:“……王弟多虑了。”

行得正坐得端,确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迈开步子,与宴北辰错身而过,经过木质长廊,进入大殿。

费廷行礼:“参加大王。”

顾夜抬起头,被宴北辰气出来的毛病消去大半,抬手示意,“费将军免礼。”

费廷沉思片刻,压低声音上前禀报:“王城密探来报,宴北辰眼下不在王城,不知去向。”

“宴北辰?”

顾夜轻笑,“他都自身都难保了,提他做什么?”

这话不是没有依据。

因为宴北辰的一通胡搅,王城和韩州的关系现在势同水火。

韩州王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一纸诉状,把他的罪行添油加醋,直接告到魔尊面前。

吓得宴北辰现在面都不敢露。

脑补出他落荒而逃的狼狈样,顾夜没忍住笑意。

本来这事可大可小。

因为确实是韩州王先被宴北辰揪住了把柄。

但赤莲夫人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趁机吹起枕头风。

里应外合的戏一唱,巫樗发了好大的火。

顾夜幸灾乐祸地想,要怪就只能怪,宴北辰终究不是从魔后肚子里爬出来的。

身份注定攀不上最高的位置。

他完全没把费廷的警告当回事。

自信地认为,这种情况下,宴北辰避风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威胁到顾州?

顾夜很得意,觉得宴北辰不过如此。

但费廷却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平常时候,宴北辰的踪迹就无人能琢磨透,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这一次,说不上为什么,费廷觉得格外不安。

也许是因为,他曾亲自见证那场恐怖的战役。

魔界很多人都以为,那只是传闻。

大概十年前,那时费廷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整天灰头土脸,麻木机械,随着将帅的号令冲杀。

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时,天边有支弱水箭矢飞来。

费廷抬起了头,如同第一个仰望星空的人类。

茫然又新奇。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弱水箭矢。

箭矢流动飞旋的姿态优美得令人心动,在他眼前无尽放缓,拖着完美的银尾,飞过他的头顶,最后铮然没入主帅的头颅!

费廷回过头。

血雾炸开,主帅当场毙命。

费廷下意识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千千万万人中,只望见敌军营后方高山之上,几乎看不见的一个小光点——那是弱水弓.弩的亮银色。

费廷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对方手法也很稚嫩,留下了弓.弩的破绽,他根本连弓箭手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样的距离,那人只用一箭,就射死了他家主帅!

费廷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当然,那只是一场小战役。

后来宴北辰名声渐显,不怎么在人前使用弓弩,这事也就逐渐被众人遗忘。

命运的齿轮转动。

也是在那之后,费廷得到老顾州王的赏识,一路高升,平步青云。

回忆到此为止。

费廷又想起深埋心底的恐惧,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他还想再劝,顾夜却已经不耐烦。

“费将军何时胆子这么小了?上次你劝本王不要派死士去搅浑韩州的水,可你看半年过去了,不是也什么都没发生吗?”

费廷沉眸。

半年前,顾州王执意派出死士,前去追杀宴北辰的表妹,企图得渔翁之利。

费廷当时就很不赞同这个做法。

一来他觉得宴北辰没那么蠢。

二来,他觉得不道义。

最后,那些派出去的死士全军覆没,连具尸体都没找到。

就这种情况,顾夜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没见识的话。

费廷真的很佩服他。

但他只是个臣子。

这种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费廷暗自下定决心,恭敬告退。

费廷去见顾夜前,并不知道路上偶遇的王弟,在两人错身时,偏头撇了他一眼。

宴北辰见他那副神色匆匆,又满脸凝重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是去应付顾夜的。

说不定还要聊些和自己有关的事。

但宴北辰抱着胳膊,无所谓地笑了笑。

对于这两人,他一向是祝福他们早日离心的。

“哎,得赶快去把我家夫人找回来啊。”

他口头说着要去寻画酒,实际借着机会,把王庭逛了一遍。

最后还是费娘子好心,亲自把画酒送回来,宴北辰才溢出笑,当着费娘子的面,格外自然牵起画酒的手,带着她回去休息。

夕阳下,画酒低头被宴北辰牵着,忽然回头望来一眼,轻轻弯起眸子,朝费娘子真诚微笑。

她喜欢费娘子这样好的人。

那抹笑被晚霞晕染,格外令人心动。

费娘子微怔。

下意识望向画酒身边的人,发现他心不在此,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莫名觉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