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安静,只有身旁的小火炉发出微小的响动。
这个时节大多数人家还用不到火炉,除非体虚之人,王夫人的用意显然不过。
沐晴筱秀眉微蹙,眸光深沉,将一纸手稿投进了火炉里,看着微弱的火苗陡然窜起,转眼间便将纸张吞噬了个干净。
静坐片刻,正好缓了缓神,王夫人从外间回来,身后还跟着赵庭霜。
王夫人瞥了眼小火炉,便知沐晴筱已将手稿焚毁,又看她神色如常,才道:“庭霜听闻你来了,非要跟过来找你,正好你陪陪她,免得这傻丫头胡思乱想。”
沐晴筱笑着应了。
王夫人走后,赵庭霜立即上前挽住沐晴筱,道:“姐姐等会儿可有别的事要做,我不会耽误姐姐吧?”
昨日两人腻歪了大半天,几乎什么都聊了,也知道了沐晴筱比她大了两个月,今日便亲昵地叫起了姐姐。
沐晴筱想了想,一会儿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再过半个多时辰,她本打算去水云间一趟,便干脆问道:“妹妹想不想出门走走?”
“好啊。”赵庭霜笑道。
两人坐上了沐晴筱出门时坐的马车,马车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街市,紧闭的车厢在尘嚣中反而显得隐秘。
赵庭霜这才说起了自己的事。
“我昨夜告诉姨母之后,姨母很生气,责骂了我一顿,她自己眼睛却先红了,”赵庭霜紧挨着沐晴筱坐,说着轻叹了口气,“姨母与我母亲是同胞姐妹,十分亲密,她曾说自己一直想要个女儿,但连生两个儿子,后来我母亲不得已将我托付给姨母,她就一直把我当亲女儿,可我让她不省心了。”
沐晴筱心里暗暗涌现几分羡慕,说起来她与赵庭霜竟有些许相似,不同的是,赵庭霜的姨母是真心待她,而她二婶却不是。
赵庭霜默了默,语气忽地又骄傲了起来,道:“姨母跟我说,她能保证王怀仁不敢散播那些难听的话,还要把他送去郊外的寺庙苦修三年,不过姨父很可能不会答应,毕竟王怀仁是姨父的亲儿子,但姨母又说,三年或许不同意,但一年苦修是没跑了,开口时总要说得重些才有商量的余地。”
“那你觉得一年……”沐晴筱犹豫地顿了顿,问道:“够出气了吗?”
赵庭霜眸光微转,道:“差不多了吧,姨父或许明年,最迟后年,就要回上京了,总不可能把儿子留在宁州。”
沐晴筱仍看着她。
赵庭霜沉默须臾,才鼓起勇气任性地道:“要我自己觉得,一年不太够,三年才差不多。”
沐晴筱这才点了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
赵庭霜心神一动,突然皱眉道:“姐姐不会也被他欺负了吧?”
沐晴筱神色淡淡地把今日碰上王怀仁的事说了,末了又道:“欺负应当算不上,不过有些被恶心到了。”
“……我之前怎么会喜欢这种道貌岸然的渣滓,都怪他太会装了!”
马车在琦秀园外停下。
水云间坐落在琦秀园中央,而琦秀园一面临着宽阔的东江,一面商铺林立,这几年沐晴筱一直有意将外围也包揽下来,让这一片地方应有尽有,如今已将小半收入囊中。
几个月前外围一处宅院空了下来,沐晴筱立即花钱买下,改建商铺的同时,让手下人留意着可行的生意,现已定下其中一间铺子,主打北蒙之地的吃食,掌柜是一对在北蒙生活了半辈子的中年夫妇。
早在月前,沐晴筱就尝试过这对夫妇的手艺,果断定下他们后,便一直等着开店的日子,即今日。
因着位置就在水云间外围,加上开店前沐晴筱特意让人在水云间挂了小半个月的告示,这间北蒙食坊开店第一天极为热闹,好在沐晴筱是东家,早早预留了雅间。
两人都是姑娘,食量不大,且此时自午膳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只点了半只烤羊羔和两碗乌古台措。
赵庭霜一开始只觉得新奇,尝试过后便赞不绝口,在没有外人的雅间里,两人都不想顾及吃相,按雅间里贴的小字所提示那般,上手抓肉,大快朵颐。
“我回去后,定要让姨母和表哥们都来尝尝!”赵庭霜一边吃着,一边兴奋道。
沐晴筱笑道:“那他们的第一顿,记我账上。”
回府时已暮色将临,沐晴筱撑得不行。
马车方进了府,沐晴筱就下了车,打算慢慢走回舒沁堂,顺便消消食。
临近湖边时,一阵箫声远远传来,引得沐晴筱绕了过去。
随即,她在在靠湖边的水榭,看到了顾衍。
孑然独立,正对着湖吹箫。偶尔有仆从路过,都会慢下脚步,无声地偷看几眼。
此刻的距离不远不近,周遭一片静谧,箫声正好清晰入耳,听着是首清心悦耳的曲子,恬然自得。
沐晴筱没打算过去,就近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一边听曲子,一边随手揪了几根秋日里为数不多的绿草,不太熟练地编着,时不时抬眼往那道立于湖边的侧影看去。
这人的容姿气度真是一等一的好,府里这湖光水榭的景早已不新鲜,却因为他站在那里,仿佛精妙画卷活过来似的。
他眼睛已不再蒙着纱布,即使远远看着,也能让人在脑海里描摹出黑曜石般的瞳眸,微挑的眼尾,细密的睫羽。
沐晴筱莫名觉得,待顾衍的眼睛完全好了之后,将他留下来或许有些难。
蒙着眼的顾衍像是一个敛着光的落难者,沐晴筱可以坦然地施以援手,自信地生出收服的意图,像对待一个偶然折了翅的金丝雀,慷慨地赋予一半真心。
自顾衍展露全貌开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听他说话的同时,能看着他的眼睛了,却让她觉得,距离莫名变远了。
都说桃花眼看着多情,可顾衍的那双眼睛,却在惊艳的同时,相反地让人感到淡漠寡情,将温言软语都冲淡了。
沐晴筱想起昨日听见他温和笃定地说“你想要的,都会有”时,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便是这般感觉。
这人给她的感觉,不真切了。
手里草编的蚱蜢有些丑,还有一只后腿没有扎好,沐晴筱却没了兴致,站起身将它放在石墩上,继续走回舒沁堂。
待她走远,顾衍默默收起了玉箫,走到石墩前停下,皱着眉盯着那块巨石,兀自发了会儿呆。
他心里莫名地疑惑,坐在这很舒服吗?
顾衍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又凑近了些,突然一片灰色的石块上现出一点不起眼的绿,以他现在的眼力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
石头长草了?
他伸手碰了碰,又小心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摸着,才确定了这是一只草编的蚱蜢,还是只残了腿的。
对于王怀仁的事,沐晴筱心里已暗自有了计较。
她产业无数,生意做得广,一直知道商机的重要性,故而三教九流组织了不少暗中收集消息的渠道,用来做与生意无关的事,应该也挺顺手的。
王怀仁这般品性,表面道貌岸然的,背地里也不知道还藏了多少龌蹉,她想试着查探一番。
王夫人不会让赵庭霜的事情闹大,关起门来能解决的事情,能争取到的处罚也不会太伤筋动骨,若是能在外头找到别的把柄,王使君就不一定还会舍不得这个品行败坏的儿子了,毕竟他又不缺好儿子。
翌日是沐家每年入冬前去华林寺祈福的日子,惯常会在山寺中小住几日。
二房差人过来提醒她准备东西,一同上山时,沐晴筱没有拒绝。
华林寺位于城郊的华林山上,已有上百年的渊源,是宁州府香火最旺盛的寺庙,占据了半座山,规模气派,后院有供香客小住的厢房。
沐家每年入夏前,以及这个时候,都会上山入寺,住持已经相当熟悉,在他们到之前,就让小沙弥将住处安排好了。
沐晴筱离府之前故意没知会顾衍,还是廿九一两日没见到沐晴筱,耐不住过去串门,才发现沐晴筱连带着身边的青黛和绿萝,都不在府里了。
从舒沁堂回去,廿九看见他家公子仍是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
平静如常地过了两日,顾衍的眼睛已将近好了。
而不知是否巧合,夜里那梦,似乎也即将迎来他与那女子重见之时。
近日,自从顾衍梦见自己从别院离开之后,梦里又发生了些与那女子无关的事情,他已隐约确定,这场梦大概是预知。
换做别人,或许会生出即将掌控命运的激奋,但顾衍所关心的事,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件。
他早早地躺下,怀着难以言清的心绪,入了梦。
楚王府。
四处皆是仓皇奔逃的身影,没有人来得及知道,外面一夕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顾衍皱着眉,亦不知自己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来楚王府,皇城已被他血洗,这里住着的,是他无用的大哥,与他并无很深的恩怨,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随便派个手下来,就足以吓得他束手就擒。
染血的目光妖异却冷厉地扫过周遭,不带丝毫情绪,仿佛目之所及不过是废墟和蝼蚁,他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走向一处偏荒的庭院。
守在门口的护卫被他毫不留情地刺穿,里面传出楚王油腻讨好的声音,和楚王妃尖利的笑骂。
他们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顾衍提着滴血的长剑,抬步走了进去。
一眼看见她七窍流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