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亲近的距离,却不同于上一次的拥抱,没有酒气的缠绕,这一次的池倾……是全然清醒的。
她海藻般的黑发在身后铺开,卷曲的,长及膝腕,蓬松而柔软地缠着他的小臂,以柔弱而强硬的姿态紧紧束缚着谢衡玉。
他从乱石镇回来,尚来不及更衣,身上仍穿着那件汉白玉色的广袖长袍。花楼中的脂粉香与意外沾染的血腥气纠缠在他的衣上,并不好闻,却是池倾曾经极其熟悉的味道。
在花月楼的六年中,藏瑾也曾在无数个无人察觉的深夜,披着满身血气与寒霜走到她的面前,池倾记得自己身上的脂粉香是如何与他纠缠——最后融成的味道……与此刻无异。
记忆是一种微妙的东西,过于久远的记忆更是。
当你以为它即将消失在岁月的尘沙中时,任意一种声音、画面、气味、触觉,却都会不自觉地将那些记忆碎片骤然翻出,搅弄起难以抑制的隐痛。
池倾与藏瑾的关系,比起寻常情侣而言要复杂太多,这很难用只言片语解释清楚。但在那段彼此人生中最黑暗绝望的日子里,他们确实曾紧紧拥抱着彼此取暖,甚至也曾燃烧自己的骨血,替对方照亮一小片前路。
池倾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藏瑾的存在,尽管她后来被妖王接回妖域,生活峰回路转,可一旦陷入痛苦,她的某片灵魂,依旧会飘向藏瑾的方向。
只不过,他再也不会在黑暗中拥抱她了。
池倾的脸埋在谢衡玉胸口,没有哽咽声,也没有颤抖,若非无声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简直难以察觉她如此痛苦。
谢衡玉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池倾紧紧攥着,随着她呼吸的起伏一点点收紧又胀开。
最浓烈的爱意总以不舍为起始。
谢衡玉并不知道这点,可他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对池倾产生了一种……恨不得将她容纳进身体里的心疼。
她有那样骄矜而机敏的性子,滴水不漏的狡猾,平素示人的面目中,再精细挑选也寻不到半分真心。因此,他时常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更不敢对她若有似无的示好回应毫分。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此刻却将如此柔软的情绪袒露在他眼前,柔软得像一只翻了肚皮的小猫。
谢衡玉心软得一塌糊涂,简直拿这样的池倾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坐起身,伸手揽着她的身体,将她往自己怀中更贴合地带上来些,然后像哄小孩子那样,温柔而耐心地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池倾脑袋一蒙,因为他的动作,竟然连哭泣都止住了。
男人的体型比她整整大了一圈,手长腿长,肩膀也宽阔,即便是这样别扭的姿势,谢衡玉却依旧将她很有安全感地圈在怀中,明明腰部没有托承,却依旧稳定得像是张包裹感极强的躺椅。
最关键的是,当池倾回过神的时候,她就已经整个人骑跨在他腿上,脑袋搁着他的肩膀,像个树袋熊一样扑在谢衡玉怀里了。
这动作……怎么描述呢?三分羞耻,七分幼稚,哪怕是池倾这样万花丛中过的人,也控制不住地烧红了脸。
作为始作俑者,池倾却开始推拒谢衡玉那过于慷慨的拥抱。
她手指半张,合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下,接着却摸到满手湿热。
池倾一怔,发现自己触到了那块被自己哭湿的布料——那简直像是她没控制好情绪的证据,正张牙舞爪地嘲笑她这次的意外翻车……甚至是在她有心想要撩拨的人面前。
池倾这厢正在暗自懊恼,谢衡玉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像是被她抓得有些痒,握住了她的手,十分宽和地扯下来,轻声哄道:“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池倾耳廓滚烫,咬着唇瓣没敢应声,狼狈得眼神都在闪躲。
她这实在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三楼这样好的景,她这样精心培育的花海,先不说千花绽蕊时结出的馥郁灵力,光是这样浪漫的画面,也更适合做些其他贴合氛围的事情。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像个摔了跤的小孩子似的,被谢衡玉抱在怀里哄。
实在是……奇耻大辱。
池倾越想越有些生气,奈何声音还带着哭腔。她不愿意开口,只好更用力推了推谢衡玉。
谢衡玉微怔低头去看她的神情,只见池倾眼眶红红,脸颊耳廓也烧起来似的。她抿着唇,星眸带了些羞恼,见他望过来,甚至有些仓皇地闪躲了一下。
谢衡玉从没见过池倾这番模样,估计她是不愿将情绪示于人前,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伸手将她的身体扶正,直直往入池倾眸中。
他轻声道:“圣主,我此番从修仙界一路来到戈壁州,途中路过芳草、青湖、天山三大州,虽一路疾行,但也听到了许多关于戈壁州的评价。”
“人妖之战结束至今也不过三百年。妖族在前两百年妖王之位空悬,七州争霸,内乱不断。近一百年来,妖族虽然统一,但私下摩擦仍在。何况百年战乱,劳民伤财,妖王烁炎登位不算久,要破旧立新已十分不易,总有顾及不到之处。如今妖域七州,真正能让贫苦百姓安心定居的,也不过只有戈壁州而已。”
池倾闻言笑了笑,轻咳一声才道:“这话……恐怕又是哪个溜须拍马的人,吹到公子耳边的吧?”
谢衡玉握着池倾的手轻轻一顿,片刻后才摇头道:“戈壁州贫瘠,若没有圣主,这里就是一处资源匮乏的荒漠。可圣主在这儿,其余六州圣主,才会对戈壁州对一份忌惮和爱护。”
这话倒是没错。
池倾虽然与妖王同母异父所生,可光凭这层血缘,要成为一州之主,到底难以服众。但她最难得的地方,就是对草木花卉绝对的控制力——干旱贫瘠的戈壁,只要有池倾在,依旧能繁花似锦;稀世罕有、天生地养的花草,在她的栽培之下,竟也能萌发生机。
更别提她在及笄之年种出的那朵长命花——活死人肉白骨,踏遍四界也寻不出第二朵。
这样的人,放在哪里不是个要被供起来的香饽饽?
用妖王的话说,她的这个小妹,哪怕四界混战,也没人想对她挥刀。
因此,即便妖域各州圣主互相瞧对方不顺眼,对待戈壁州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的友善。
哪怕是表面上的友善。
池倾不是一个轻易妄自菲薄之人,谢衡玉说的这些,她心里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白薇之事就发生在她的辖域,又与她幼年遭遇太过相似,从而才会引起她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
池倾坐在谢衡玉怀中,被他那双温柔而宽和的灰眸深深注视着。此刻,即便男人脸上的幻术伪装已经彻底消散了,她却……头一次没法将他与藏瑾重合。
毕竟,那个人是不会用这样——呃,“长兄如父”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
池倾被谢衡玉看得不太自在,躲闪着目光,装作对身旁的铃兰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一株黄白色的小花,根茎细长,匍匐而生,一朵朵饱满的花朵倒垂而下,像是串可爱的小风铃。
那小花仿佛有生命,风一吹,便有一颗颗圆溜溜的金豆子从花骨朵中滚落下来。
谢衡玉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见到其中一朵小花艰难地吐了一两颗金豆豆出来,他低低笑了一声,在池倾耳畔道:“你看,这样一盆花,万金难买。可养好了,却又月产千金。池倾,只有你才能养出来这样的花。也只有你,才能将戈壁变作花海。”
池倾知道自己天赋难得,她从前大部分的男宠,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天赋才曲意讨好迎合。他们心中虽一直盼着池倾赏几盆奇花异草过去,可真在她面前,反而遮遮掩掩,连提都不敢提一句。
因此,真的许久……没人这样夸过她了。
谢衡玉声音清润磁性,从前不知道在修仙界管什么事,练就了一身为人师表的做派,两人挨得又近,他这样宽慰池倾,竟将她夸得面红耳赤,手指都不自觉攥紧了起来。
她委实不太习惯谢衡玉这样对她。
就好像……他一下子夺过主动权,翻身将她撩得心猿意马、不知所措了一样。
这怎么能行?
经过谢衡玉这会儿连抱带哄的宽慰,池倾心情已经好了很多——准确来说,她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不能让这人太得意”这一个想法。
于是不知怎么的……或许是色令智昏,池倾抬手勾住谢衡玉的脖子,冲他扬起了一个十分娇俏的笑,伏在他耳边轻轻道:“谢侍从,你今天……让我很满意啊。”
谢衡玉身子一紧,脑海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就要松开池倾的腰。
谁知池倾完全没给他动作的几乎,贴身上前,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在他完全石化的刹那,她终于大仇得报,得意着,刻意炫技般加深了这个吻。
她微直起腰,跪坐在谢衡玉怀中,低着头,缠绵而主动地亲他。那如瀑般的长发自她耳边垂下,发尾扫着他的脸颊和颈侧,像是要痒到人心里去。
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被放大。
视觉,是池倾美艳到叫人不敢直视的脸;嗅觉,是她在万花之中也无法掩盖的香气;听觉,是唇齿之间令人面红耳赤的缠绵水声。
还有触觉……是她灵巧的小舌叩开他的齿关,纠缠,深入,在他颅内炸开无休无止的烟花。
这是谢衡玉中规中矩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飘飘欲仙的感觉,那种美妙的程度,甚至超越了他第一次接触术法的时刻。就好像……全身的骨骼都被温暖的水流填满了。
谢衡玉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因为这极致的欢愉,感到了前所未有,能够被他彻底紧握的幸福。
他紧紧抱着她的腰,与她纠缠,如两条交尾的蛇,游弋于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