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玉从赌坊离开时已是深夜,乱石镇又开始飘起小雪。
已是四更天了,街市的灯火早已熄灭,静谧无人,恍若空城。
路上没有池倾的身影,谢衡玉有些恍惚,朝花别塔的方向走了一阵,才慢慢想起她此刻或许更有可能回了拂绿栏。
与修仙界大多忌讳颇多的修士不同,谢衡玉对很多事物的喜恶都非常淡,他从不会觉得身处勾栏,四戒缠身者便低人一等,更不会因此对他们另眼相待。
池倾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谢衡玉原以为她也不会对勾栏瓦舍避之不及,可今日她在拂绿栏中的种种表现……尤其是那种分明心中厌恶回避,却又全然如鱼得水的姿态,却着实让他有些在意。
尤其,她还亲口跟他讲过,自己并不想去拂绿栏。
因此谢衡玉没有过多思考,便换了方向,径直回头往西市而去。
戈壁干燥,并不似细雨霏霏、空气潮湿的修仙界天都。哪怕是小雪,落在脸上,也是又冷又燥,要等许久才会化水。
一阵风过,无端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谢衡玉在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铺前停住脚步,瞧见那铺子外正挂着几件款式简单的挡雨斗篷,不知怎地,竟突然想起池倾那身在冬季显得有些单薄的装束,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
哪知还没等谢衡玉有所动静,下一瞬,杂货铺的木门却由里向外,被“吱呀”一声推开。微弱的烛火之光从门缝中透出来,随即,一个纤细的身影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谢衡玉的眼前。
是池倾。
池倾果然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她闪身走出杂货铺时,身上已披了件新买的斗篷。
那斗篷款式简朴,颜色也是池倾不常穿的暗色。唯一可爱的地方,是兜帽上一圈宽大的绒毛,正毛茸茸地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许是看到门外人的身影,池倾停下脚步,微扬起头,冲谢衡玉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截纤长的脖颈。
“你……”池倾伸手掀开兜帽,乌黑的双眼略微睁大,有些讶然地注视着谢衡玉,像是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脸颊的红印上,似带了几分歉疚,稍稍停了片刻才移开:“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回花别塔。”
谢衡玉在微雪中看着池倾,站得久了,男人的肩头发梢也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寒风吹拂他的长发,并不显得凌乱,而是一种很宁静的美。
他声音很轻,依旧是那种和缓温柔的语调,仿佛不久前才因为池倾几句话而惶惑挣扎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谢衡玉道:“猜想圣主会去拂绿栏处理后事,因此并未返回。”
池倾点了点头:“我确实有此打算。”
此言落定,两人之间仿佛又无话可说。
池倾裹着斗篷,双手揣在怀中,神情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片刻才小声道:“谢衡玉……”
“嗯?”男人朝她走了几步,微俯下身,才勉强听清池倾细若蚊蝇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啊。”
谢衡玉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池倾或许是在为不久之前的那两个巴掌道歉,有些无奈地弯了弯眼睛:“圣主不必如此。”
池倾不再说话,伸出手轻轻拉住谢衡玉。他微怔,手心忽地一凉,垂眸望去,却是池倾将一只圆滚滚的白瓷瓶放入了他的掌中。
夜深天寒,池倾虽然披着斗篷,还是感觉有些寒冷,因此谢衡玉甫一接过瓷瓶,她便立刻又将手缩回了外套里,难得有些瑟缩。
那斗篷虽是新买的,但到底做工粗糙,雁灰的颜色,厚实沉重,将此刻的池倾衬得像只灰扑扑的小兔。
谢衡玉看着她,眼神越发柔和起来,他轻轻笑了一声,握住手中那个瓷瓶:“多谢圣主。”
池倾仰头看向他,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神却很真挚:“谢衡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好说话?”
谢衡玉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池倾道:“你如果太好说话了,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坏。”
谢衡玉失笑,声音里带了几分纵容:“所以圣主想让我怎么做呢?”
池倾想了想:“就比如方才,你其实可以对我生气。”
谢衡玉道:“在花别塔,侍从也可以对主上生气吗?”
池倾微愣,像是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道:“是你的话,就不一样。”
……又是这样的话。
谢衡玉不动声色地看着池倾,心底仿佛有一壶热茶在不经意间煮开了,冒出咕噜咕噜的泡泡。
他没有接话,但目光却很认真,这样温和有礼的姿态经常出现在谢衡玉的身上,但此刻看起来,却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感觉——仿佛他既像是在等待池倾的后话,却也像是在无声地回避着什么。
究竟哪里不一样呢?
谢衡玉终究没敢问出口。
池倾默了默,也避开了这个话题:“总之……比起一个普通的侍从,我更宁愿你是个……人。”
“一个自私一些的人。”她接着补充道。
她宁愿谢衡玉是个自私的人,就像她从前无数个心怀鬼胎的情人一样。可以被金钱、权势、情|色俘获,可以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不使她生出太多游戏之外的歉疚和不安。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全然把控住这盘棋的主动权,不会心软,更不会落败。
池倾望着谢衡玉掌心的瓷瓶,心底暗暗地,觉得什么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打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属下而感到愧疚,甚至冒雪找到一家杂货铺给他配制伤药……
这样的事情,池倾从不曾为哪个情人做过。
可前思后想,到底还是觉得是谢衡玉的问题。
如果他没那么好脾气,没那么包容她的情绪,也没有在得到长命花之后,继续心甘情愿且仿佛毫无目的地听命于她。
或许她也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事情来。
说到底,要是谢衡玉也是个自私的,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就好了。
那样的话,这场游戏或许会让她更舒心一点。
两人一同回拂绿栏的路上,谢衡玉走在池倾身后,她那件毛茸茸的斗篷正随着步子来回摇动,袍底一圈软乎的绒毛,像是猫儿的尾巴尖,在他的视线里扫啊扫,仿佛要撩到人的心上。
自私一点的人吗?
谢衡玉垂着眸,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池倾的话——这些……都是他从不曾听过的话。
落在他耳朵里,就像是常年置身阴雨中的人,突然拨云见日,被难得的阳光眷顾到了一样。
原来他也有自私的权利吗?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忽而抬头望向空中雪花飞旋的夜色,那轮清冷的月亮离他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他怔怔然看了许久,终于在此刻才慢慢意识到——这是妖域啊。
这是戈壁州,是妖族的天地,不是修仙界,更不是谢家。
在这里没人会认识他,没人会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更没人会把他当做谁的替身……在这里,他就是他,是一个可以自私的……人。
谢衡玉忽然停下脚步,周遭乱石镇的景象算不得逼仄,但也实在说不上开阔。他分明就这样站在临街两排铺面中间,却忽地感到天地辽远,仿佛长久以来束缚着自己的绳终于被剪断,恍惚中,竟生出一种令人解脱的,想要奔跑的冲动。
池倾在他身前走着,刹那也似感觉到什么,驻足回首望来。
于是,两人就隔着那么一小段距离,在这安静的雪夜对视。
谢衡玉的眼睛很亮,那双与藏瑾分外相似的灰眸不同于先前端雅的温和,而闪烁着一种欢欣而舒朗的光,是发自内心的快乐,难得张扬,似将黑夜都点亮了。
池倾心头仿佛被重重敲了一下,她就这样与他对视,等待着他的动作。
虽然是真的开心,但谢衡玉最终并没有真的跑起来,他只是快步走到池倾身旁,用那藏不住笑意的清润嗓音,朝她郑重道:“圣主,多谢。”
池倾弯了弯眼,神情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却只听谢衡玉道:“圣主方才说的那些,对我而言,也是很可贵的东西。”
池倾虽然依旧不明白自己说对了哪句话,但却明显感觉到谢衡玉突然对她亲近了许多。
这当然是件好事,于是池倾也没有刨根问底,只轻笑道:“如此说来,谢公子是又欠我一份人情啦?”
谢衡玉弯了弯眼,笑道:“是啊。”
池倾一边往前走,一边闲聊般道:“既如此,有想好如何报答吗?”
谢衡玉稍怔,随即正色道:“在下稍通机甲之术,这些天与妖族医师交谈,发觉妖族虽人人尚武,体格比起人族皆健壮许多,但仍有一部分妖族受真身力量所限,即便妖力精进,身体却依旧羸弱,而在其中……又以草木妖为甚。”
他观察着池倾的神色,低声道:“若圣主不介意,可尝试将机甲之术推广戈壁州,或许能使圣主辖域实力有所增益。”
——原来他这些日子阅览妖族医典,竟是为了这个。
池倾原本不过随意闲聊,不期竟得到如此回复,认真思索片刻,当真开始同谢衡玉讨论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机甲之术从前在修仙界不受重视,因此也有流传至妖族的典籍,并不算是秘法。只是妖族和人族终究体质不同,即便有心学习,也未必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谢衡玉道:“此事在下已考量多日,若圣主信任在下,未必不能一试。”
池倾沉默一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再指派几位医家圣手协助于你,若确定可行,便从花别塔的草木妖开始尝试。”
谢衡玉本就很爱钻研各类术法,这些天研读医术便早有此想法,只是碍于两族关系微妙,不好向池倾开口,如今得她首肯,多少有些惊喜,又向她道了声谢。
分明是有利于妖族的事,他却谢什么?
池倾失笑,想着这人在术法之道上果然有些痴,忍不住调侃:“你又谢我了……这次又该如何报答呢?”
谢衡玉虽然知道池倾在开玩笑,但终是没料到这个回复,一时果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池倾心情也不错,话赶话,顺口道:“你们人族不是总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么?谢公子,你怎么看?”
谢衡玉闻言一怔,脚步却不自觉地了缓下来,脸上神情,仿佛真的在思忖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