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圣主让你给我的?”
“这、这是自然!”
谢衡玉望着桌案上摆着的金丝楠木方盒,盒中以上好的织锦铺底,中央的微陷处,正稳妥地放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妖族内丹。
自五百年前妖族与修仙界休战之后,妖丹已甚少在修仙界出现。且这东西虽于妖而言,是堪比性命的存在,但对于人族来讲,其效用却并不能一概而论。
有些妖丹被人族服用后,会使其法力大增、强健根骨,而大多妖丹用之不甚,却反倒会使人性情癫狂,走火入魔,成为一生之祸害。
眼前的这枚妖丹通体浓翠,暗香浮动,幽幽生光,乍一看……好似某种色彩奇异的夜明珠,并未给人太过不好的感觉。
但不知为何,谢衡玉在看到这枚妖丹的第一眼,就产生了隐隐的警惕。
他抬眸看向眼前容貌俊秀的犬妖少年,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他与池倾亲密无间的场景,默了默,不由再次确认道:“当真是她的意思?”
朗山不善于撒谎,被谢衡玉问两句就慌了神,磕磕巴巴地大声道:“你问……问那么多做什么!总之这妖丹于你无害,你不过就是个侍从,怎么那么多话?!”
谢衡玉捏起妖丹,指尖便瞬间被那翠色的妖气萦绕,陡然,一阵微妙的感觉从体内涌起——仿佛什么东西正不断引诱着他吞下眼前的妖丹。
男人指尖一动,那珠子轻轻落回盒中,被他宽大的手掌掩住。
他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灰眸望向眼前的少年,用平和的语气缓声道:“给你妖丹的人,究竟是怎么说的?这妖丹到底有何效用?”
朗山立刻道:“他什么都没说!”
话一出口,为时已晚。
少年懊悔地抿了抿唇,若是犬耳还没收起,恐怕早已耷拉下来了。
谢衡玉挑起眉,眼底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耐心道:“朗山,修仙界与妖族如今的和平极其难得,我亦十分珍重。我可以向你发誓,绝不会做出损害妖族与池倾之事。与之相反,我留在花别塔,是因欠着她一份恩情,绝不会恩将仇报。”
朗山闻言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人不过刚与自己见过两面,便已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对上男人温和的双眸,并没有因他的解释而感到宽慰,只感到一阵被看透的羞恼。
朗山嘴硬道:“你们人族最是诡计多端!这些年修仙界与妖族表面互不干扰,可边境风波依旧不断!主人待你这样好,甚至将长命花都给了你家,如今要你吃一颗妖丹,你竟还……推三阻四!”
谢衡玉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木盒,待小狗宣泄出心中所有对他的不满,才轻声道:“修仙界历史上,有许多人曾贪求修为精进,滥杀妖族,滥用妖丹,但其中大部分,都因此遭到了报应。有人因服用妖丹而承受不住暴增的法力,爆体而亡,也有人因此走火入魔,神思混乱。朗山,若我服下这妖丹,也会如此吗?”
朗山听谢衡玉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前半段,早已紧攥起拳,眼含怒意。
可谁知他说到最后话锋一转,竟又落回了如今这事上,一个问话,反倒将少年心中的怒火堵得无处发泄。
他皱着眉,不耐地望着谢衡玉,喉咙中都发出了危险的咕噜声。
“你是主人的侍从,我没想害死你。”饶是眼前人平静到显得如此可恶,朗山还是回答了他,“这是树妖的内丹,不过是为了压制你的法力修为,让你在圣主面前没有反抗之力罢了!”
原来如此。
谢衡玉轻抬掌心,望着盒中的翠色珠子,很快明白了犬妖的心思。
妖族七圣主池倾的真身,不论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是一个秘密。关于这件事的揣测有许多,然而不论哪种说法,总绕不开花草树木这几大类。
池倾在炼花之术上造诣极深,可想而知其妖力对于草木妖而言,应该更是碾压式的。
朗山想得不错,他如今重伤在身,即便服下树妖内丹这种大补之物,也需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消化。
而在这段时间中,他受树妖内丹的影响,自然也会被池倾的妖力完全压制,对她言听计从。
朗山将所有心思宣之于口,一双黑润的圆眼紧紧盯着谢衡玉的动作,见他沉默下来,眼中既得意又愤然。
他就说人族靠不住吧!
这男人看似对池倾感恩戴德,实际却连吃一颗妖丹都磨叽得很——花言巧语有什么用?!还不是不甘忠心顺服于池倾!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主人凭什么把那么看重的长命花都送出去了?!
朗山看着谢衡玉那张光风霁月的脸,越想越气,只恨不得替池倾狠狠揍他两拳才好。
可是……他刚刚才化形,即便谢衡玉身受重伤,又收敛了内息地坐在这儿,他依旧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恼恨之下,小狗眼底都泛起了红,他恶狠狠瞪了谢衡玉几秒,猛地拍案而起,抢过男人掌下的木盒大喊道:“你不吃我吃!!”
谢衡玉哪里猜得透朗山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刚刚沉默,不过是在琢磨心中那若隐若现的警惕究竟因何而起。
如今一回神,却见少年仰头就要吞下那来路不明的妖丹——谢衡玉心头一紧,并未多加思考,反手点上少年腕间三穴,当即夺过他手中妖丹咽下,声音中含了几分急切的薄怒:“你做什么?!”
朗山愕然看着谢衡玉那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被他吼得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你、你都不吃了,还不让我吃……现在你自己又吃了,还反过来吼我?这、这不是欺负人嘛!”
正在此时,身后大门被猛地推开。
池倾大步走入屋内,目光扫过桌上空着的木盒,周身妖气骤扬,狂风骤雨般倾下:“朗山,你好大的胆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带黑市的东西回来?!”
小狗哆哆嗦嗦地看向池倾,脑子还没想清楚主人为何如此暴怒,膝盖便瞬间软了下来。
他委屈巴巴地上前抱住池倾的小腿,抬头刚想蹭她,却被池倾侧身避开。
她径直走向谢衡玉,攥着男人衣襟将他扯到身前,妖力毫不避讳地直直探入他的腹腔,一怔,随即眸中泛起深深的愤怒:“谢家长公子难道看不出这东西有问题?!来路不明的妖丹,你竟就这样吃了?!”
谢衡玉皱着眉,没想到树妖内丹的影响那么快就显现了——他此刻被池倾周身的妖力压得喘不过气,脸色刹那就白了。
“圣主,听我解释……”他下意识叩住池倾的手腕,试图让她松开自己的脖子,谁知池倾却不为所动,掌下力道反而更重了几分。
“谢衡玉。”她冷冷喊他的名字,眼底满是他看不明白的心痛和令人心惊的愤怒,“你现在是我的人,你的身体,只有我才有资格碰。下次,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吃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一定剖开你的肚子,将它完完整整地掏出来。”
池倾松开手,颈上的窒息感刹那散去,谢衡玉撑着桌案缓过一息,哑声解释道:“这妖丹上……隐隐有尸傀之气,魔族之物流入妖族黑市,圣主需得警惕才是。”
池倾心头一跳,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愤怒:“本主自然会派人查明源头。”
谢衡玉摇了摇头:“那尸傀之气极其微弱,与妖气混杂多年,若无人服下,恐怕很难调查。”
池倾轻笑了一声,转过脸来,双目死死锁着他:“所以,长公子便甘愿以身犯险?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大义凛然?”
谢衡玉静静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圣主,属下不明白。”
要追查尸傀之气的源头,势必会有人吞下妖丹,这人是不是他,对池倾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池倾别过脸,似不想再与他多言,她的视线落在身边茫然失措的小狗脸上,许久才道:“朗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黑市上的人,心眼子比你狗毛还多,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朗山呆呆看着池倾,又看了看谢衡玉,漂亮的脸上满是做了错事的不安:“尸傀之气……是魔气吗?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察觉到……我不是故意……”
谢衡玉温声道:“无事。你还记得卖家的样貌吗?”
池倾瞟了他一眼,在听到“无事”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便又不太好。
朗山摇了摇头:“他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背了个很大的背篓……甚至还用了很浓的香水遮掩气息。”
池倾气笑了:“都这样了,你还敢买他的东西?”
朗山委屈极了,仿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在那时忘记主人的叮咛,那么放心地买下那枚妖丹。
“我、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人的声音很好听,说话也真诚,我和他聊了几句,也想不起主人叮嘱的那许多,就觉得……应该把它买下来。”
池倾闻言脸色一变,与谢衡玉对视一眼,低声道:“可能……是卖货郎,卖货郎或许出现在戈壁州了。”
朗山大惊:“主人?!”
虽说卖货郎已有数百年未曾现世,可不论是妖族还是修仙界的小孩,打小都是听着“他”的传说长大的。
传说中,这位卖货郎与世间所有卖货郎一般,风尘仆仆,背着背篓,无甚特色,大隐隐于市,甚至连修为也非常低微。
唯一的不同是,这位卖货郎有着一张能颠倒是非、蛊惑人心的巧嘴。但凡是这位卖货郎想要卖出去的东西,不论它价值千金还是分文不值,经他一劝,保管能成交。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可邪就邪在,这卖货郎出售的货品,却无一不是能够引起腥风血雨的物什——但凡流通于市,必有祸乱发生。
卖货郎上一次出现是在五百多年前,彼时正逢人妖开战的乱世前夕。
他卖出了一匹布,后来那匹布被裁为妖族大军的战旗,遍插人族修士头颅堆就的尸山;他卖出了一块铁,后来那块铁被锻为修仙界尊首的佩剑,饱饮万千妖兽的鲜血。
此刻池倾听朗山的描述,只觉得那卖妖丹的卖货郎,确实与传闻中的这个极其相似。虽说不能确定,可这揣测毕竟非同小可,不好听之任之。
池倾立刻道:“即刻宣三师,封锁乱石镇。”
谢衡玉却道:“圣主,若真是卖货郎,恐怕锁不住他,反倒打草惊蛇。”
池倾沉默望向谢衡玉,思绪一转,声音中却越发染上了几分隐忧:“若那真是卖货郎,你服下了他的妖丹……不知会有何事。”
谢衡玉闻言稍滞,摇头笑道:“时也命也,圣主不必为我担忧。”
池倾听着他宽慰的语气,眉间的沉郁却并未消散。
她低着头,似在思考些什么,片刻后,方慎重地重新下令:“花别塔失窃至宝,即日起加强戈壁城防检查,只许进,不许出。”
“我要亲自去一趟黑市。”
谢衡玉抬眸,瞬间明白了池倾的意思。
——传闻中,卖货郎有集物癖,格外偏爱收集他人珍爱之物,又何况是花别塔的至宝?池倾此令一出,恐怕卖货郎便不会轻易离开戈壁州。
池倾是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谢衡玉想了想,道:“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