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这么说,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但她仍旧觉得谢昭今日状态有些不对,暗自留了心。
她原本的计划是,给谢昭展示一下目前京城绸缎布匹的销售情况,这样也方便她拉他入伙。
但是谢昭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加入她的生意是板上钉钉,她没必要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了。
倒是谢昭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差。帮帮股东改善心情这种小事,她还是愿意做上一做的。
一路上瞄着谢昭的神情,沈妙妍带着他,在京中市集内逛了一大圈。
不大一会,沈妙妍已经给谢昭塞了一块玉质细腻的玉佩,一个惟妙惟肖的泥人,一块上好的松烟墨,一个出南海商船淘来的指北针,一只很漂亮的信鸽信套……
谢昭怀里塞的东西越来越多,表情倒是从沉郁变得有些无奈。
大魏京城的市集喧闹,吃喝玩乐样样都有,往前再看数百年,都没有比如今的大魏更加繁华的地界了。
大魏的商业发达,就连历朝历代都算奢侈事物——酒,在大魏也算随处可见。
酒是税收的大头,每年为大魏贡献四成商税的税收,因此,大魏对酿酒的管制较为严格。
大魏有七十二家官方特许的酿酒处,各有各的酒曲名号。
其他的酒楼客栈若想售酒,便要到官方特许的酿酒处采买酒曲。
买到酒曲以后,回去可以自行酿制。
此后,便可以打上所采买的酿酒处对应的酒曲名号做招牌。
这招牌通常很大,直接立在酒楼外面,用来招揽客户。
比方说,酒楼打出三个招牌:眉寿,琼浆,玉液。
就相当于是有一个伙计在那里吆喝:快来看,我们家卖三种美酒,不仅有眉寿酒,琼浆酒,还有遇仙楼的玉液酒,走过路过都来看啊!
喝惯了这三种酒的客人,或者是对这几种酒有想法的,自然就会进店消费。
“所以,你是希望将锦州的绸缎,打造成与酒曲名号相似的事物?”
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的三楼雅间里,沈妙妍和谢昭点了一桌子的菜,顺便要了一壶这里知名的“琼浆”。
两个人的房间有很大的窗,从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好几家酒楼客栈打出的“酒曲名号”招牌在风中飘摇。
沈妙妍摇头,眉眼间露出一点锋锐气:“不是锦州的绸缎。我是要让我自己的绸缎,有自己的名号。”
谢昭微微皱眉:“现在的商家不是有自己的商号吗,商号不够吗?”
沈妙妍看向谢昭。
他眉眼间的郁气,因为注意的转移,散去了不少,现在更多的是单纯的疑惑。
原来也有他不懂的。
“商号自然是不够的,绸缎布匹的商号是给那些贩售绸缎的店铺看的。他们很方便的挑选自己认为更有保障,成本更为低廉的商号。
而到这些店铺里去买绸缎布料的顾客,却是不认识这些布料都来自哪些商号的。她们只能简单地将绸缎铺子视为一种名号,去自己经常光顾的店里购买。
至于店家是否会继续进她想买的布料,便成为一件需要碰运气的事情了。”
谢昭支着自己的下巴,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一些问题。
“酒曲的名号涉及酒曲税,是靠国法维护的,如果我买的不是你的布料,却打你的名号,你有什么办法吗?”
“定期增加和更换花样,保证质量,搭配有特色的包装。目前只能做到这样。如果是同从锦州来的布料,用的锦州当地的绣娘和织娘,当然也不是不能仿作出一一样的。”
沈妙妍伸出两根手指,对着谢昭比划了一下,眨了眨眼,说道:“但是,我的成本钱,比他们,低至少两成。”
她没有国法护航,但她可以玩赖的。
她冒着巨大风险抢出来的这两成的差价,便是她的底气。
谢昭闻言,嘴角勾了一下。
他举杯,敬她。
两个人在酒楼吃吃喝喝,原本有些紧绷的气氛渐渐融化。
琼浆确实是佳酿,两个人都喝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饮酒使人放松,沈妙妍见谢昭的神情渐渐不再那么紧绷,也松了口气。
即便他已经遮掩得很好,换个人来都未必感觉得到。但她对谢昭实在是熟稔。
他总算是不绷着了。
醉仙楼酿造的琼浆,后劲有点大。
酒足饭饱,沈妙妍带上了一点微醺的感觉。
她眯着眼睛看向谢昭,冲他招手:“一起来么,谢昭?保你稳赚不赔。”
“我手中有一些富余的银钱。”
谢昭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沈妙妍瞄了一眼,估计这里有上千两。
不愧是谢昭,出手就是阔绰,这些钱都够跟她平分分红了。
“那便多谢了,分红少不了你的。”
沈妙妍接过银票,正打算点一下,便听到谢昭开口。
“这些银票交由你处理便好,我这边不必分红,我不缺钱用,等到你有空余了再还我不迟。”
沈妙妍呆了一下。
不是,怎么有人只给钱不要分红和利息啊,做慈善吗?
沈妙妍皱起眉。她想拉谢昭入伙投资不假,但她这是正经赚钱的生意,又不是为了骗钱。
谢昭直接把钱送她,可不是她想要的。
沈妙妍去拉谢昭的衣袖,要把银票塞回谢昭手中。
谢昭却往后退了一步。
宽大的袖袍与她的指尖擦过。
沈妙妍下意识一抓。
什么都没有抓到。
什么意思?
沈妙妍抬眼,定定地看着谢昭。
他觉得欠了她的人情,人情还完了,以后准备划分界限了?
谢昭微垂着眼,睫毛遮住了他的神色。
若是正常情况,沈妙妍已经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惜,她现在喝多了,有点上头。
于是,沈妙妍弯下腰,抬眼,自下而上地,去看他的表情。
看到谢昭略带歉意的神情,沈妙妍当即感觉一股怒气上头。
她干脆伸手,一把扯了谢昭的衣领。
谢昭猛然被拽,被迫低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无措神情。
大抵是从前没有谁敢这样对他。
“谢昭,你想跟我撇清关系?”
楼中,气氛剑拔弩张。
谢昭也不知怎地,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他承认,他有与她疏远的想法。
但是她是平阳侯嫡女,而他正在查她散播的流言。
于情于理,他们两个都该走远一点。
他有满腹的理由能说。
谢昭满腹经纶,在大魏皇室之中,他也算能言善辩的一个。
可女孩带着怒气,圆睁的眼近在咫尺。
他却像锯嘴的葫芦,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妙妍尚且带着一点醉意,歪头盯着他。
她盯了片刻,直到谢昭眼睛开始闪躲。
她便单手搡着他,俯身凑到他耳侧,轻声耳语:“皇上叫你查东西而已,又不是你做的,他能把你怎么样?”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畔,谢昭甚至都没能分神顾及沈妙妍说的话,便仓皇后退,动作间,不慎带翻了一盏酒杯。
酒杯翻倒在桌上,里面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淌出来,在谢昭金线钩织的白色锦缎上晕染出大片的暗色。
瓷器碰撞,叮当作响。
门外的伙计许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敲了敲门,凑到门边上问道:“客官可是有什么需要?”
谢昭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慌忙回道:“不需要!不必进来!”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哑意。
被伙计这样一打断,回过神来的谢昭总算了收拾好了辩驳的气力。
他向后连退三步,拉开了与沈妙妍之间的距离。
“我并非是要撇清关系……”
沈妙妍见他躲闪,也不再追。
她自顾自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闻言掀了眼皮,仿佛在说:你说,我听着。我倒要瞧瞧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谢昭便又哑然。
他垂眸片刻才道:“皇兄他对我行事做法颇有不满,也并非仅有查案一事。我牵扯到你的生意里到底不好,会有许多人注意,何必给你平添这些苦恼。”
“就因为这个?”
沈妙妍看起来似乎半信半疑。
谢昭便更觉得自己能够说服对方。
“当然,我与严……”谢昭闭口把那个词咬断,又接着说道,“与沈小姐也算生死之交,断不会随意欺瞒。”
沈妙妍敲了敲自己掌心,随后对他灿然一笑:“谢昭,谢公子,文王殿下,不会以为这样我便会信吧?”
她起身,再次向谢昭的方向逼去:“文王不如从头说说。该出现在西疆的你,那天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凡云山?”
谢昭的瞳孔紧缩。
他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此时,多年的秘密骤然被掀开,翻到阳光之下曝晒,平白身上生了一层冷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向前两步,扣住了沈妙妍的肩颈。
谢昭长年练武,所练兵器是战场上最为有利的长枪,同时也是最难精的兵器。
常言道,月棍,年刀,一生枪。
谢昭的手上却只有一层薄茧。
此时,细嫩的皮肤下跳动着的脉搏,随着谢昭指尖,一直向上,传递到两个人的耳边,震耳地鼓动着。
这种钳制的方式,并不像掐住脖子那样暴力。但依旧能够使人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的失控感。
似乎对方稍微一用力,便会陷入无法逃脱的死亡。
“西疆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这事关系众大,你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