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笼鸟

“姐姐,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啊?你快说呀!”

近在咫尺的少女眼眸中,透着一丝极其逼真的担忧。

她此时正微蹲着身,轻声问着。

那少女看着十分脸熟。

因着这份熟悉,沈妙妍的记忆逐渐被拉回遥远的过去。

从她卧于病榻,逐渐向前。

从文王府不见天日的小院向前。

从含恨披上水红的嫁衣再向前。

最终,归到二十多年前,她的家,平阳侯府。

眼前的人,不是她那嫡亲胞妹沈微月,又是谁?

沈妙妍忽地生出一股不耐。

人人皆道,魂归故里,众生平等。

上到天皇贵胄,下到码头脚夫,人临死前,都要过一遭走马灯。

这走马灯,便是在临死之前的弥留之际,要回放一个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记忆。

时间短,任务重,而她沈妙妍的走马灯,居然还有沈微月的位置。

扪心自问,她对沈微月的爱恨都不强烈。

至少比起另外那几位,沈微月在她心里地位着实算不上高。

可她出现在她的走马灯里。

难道女主就这样特殊,以至于她要死了都与她脱不开干系吗?

沈妙妍冷下眉眼,随手摘下头上一根素簪向沈微月掷去。

奈何她现在身体虚弱,力气不足。

簪子并未触及目标,便落地叮啷一声脆响。

在文王府上近十载,沈妙妍已然不像当初那般,纠结于父母对沈微月的偏爱。

可惜的是,文王府冷清到了一定程度。

沈妙妍与外界交流极少,成日身边只有一个性子温和的文王谢昭。

因着个中缘由,谢昭总觉得愧对于她,对她多有忍让。

文王府情况特殊,但在她和谢昭的一亩三分地上,她若是有什么不满,一律冲着谢昭去,保准管用。

因此,她忍耐的功力变差,而脾气见长。

她不想看到的人,就算出现在走马灯这等常人无法控制的环节里,她也要想办法赶上一赶!

少女沈微月被这猛地一掷吓到,慌乱间连连后退好几步,后背撞上一棵树,枝叶碰撞,沙沙作响。

在落叶的遮挡下,沈微月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双眼瞬间盈满泪水。

她惊疑不定,似是不明白往日堪称逆来顺受的胞姐,为何突然如此硬气。

无言半晌,她想好了说辞。

“姐姐,我知晓的,今日是春日宴,错过实在可惜。但你身体重要,要是难受,万万不能逞强啊。

你若不舒服,我便也不去,陪你回家看大夫。我们一起,可好?”

这处已经临近宴席,周围早已清场,路上尽是同来赴宴的高门小姐。

小姐们正悄悄关注着这边的闹剧,闻言大多对沈微月露出一点欣赏之色。

春日宴是太后筹备的,便是找个由头,让待嫁的高门贵女和未娶的王孙贵族们,互相相看一番。

对于世族小姐们来说,能关系到婚姻大事的任何事,都是大事。

这平阳候三小姐,是近日才从外面寻回的,身上没有定好的婚约,竟是愿意放弃这个机会,陪伴生病的嫡姐?

虽说处事欠些周全,倒也不失纯真之心。

反倒是那平阳侯二小姐,自家嫡亲妹妹做到了这等地步,还冲着妹妹乱发脾气。

性情竟是如此刁蛮霸道。

以前倒是没太注意,往后可要小心她些。

沈妙妍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看沈微月。

三十岁的她,通过年幼的自己,看着沈微月。

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怪脸,正贪婪的吸食着她身边的生存空间,然后谄媚地,讨好的,将那些为沈微月双手奉上。

她看着这幕,竟是有些着了迷。

原来这就是命运,竟似比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加……

沈妙妍的目光,似乎轻飘,又似乎带着万斤重,终于审视地落在了沈微月脸上。

而沈微月正抬眼,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的回复。

她希望沈妙妍说一句不去。

她本就不想去什么春日宴,那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就是个相看的宴席么?她早就有了喜欢的人,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倒是不去春日宴,说不定还有机会……

周围看戏的观众,和戏台上的搭子,都摒住了呼吸等待着她唱下一句。

而被众人注视着的沈妙妍本人,此时正盯着沈微月的脸发呆。

春日宴啊。

她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的。

但她中途没有因不适跌倒,更没有现在这一出戏。

现在这场景,同她记忆里的情形,是反过来的。

当时,是沈微月突发不适。

而她作为被耳提面命要照顾好沈微月的姐姐,只好放弃筹备已久春日宴,陪着沈微月回府歇息。

她记得非常清楚。

因为那次她们二人回程时,在平阳侯府前不远处,巧遇了六皇子魏麟。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沈微月和魏麟的关系,似乎并非只是母亲提起的“六皇子殿下微服出访,碰巧遇到了微月,这才发现你妹妹是我们侯府的女儿,那可是我们的恩人,你要记得。”那么简单。

那两人站在道旁叙起旧,沈微月笑眯了眼。

魏麟则飞身上树,摘了一朵艳红的海棠花别在沈微月鬓边。

清脆的笑声随风灌入她的耳中。

那时,她侧目瞧去,沈微月的脸色红润,哪儿还有半点的不适之色?

不一样。

这和她经历过的不一样!

这不是走马灯!

不是走马灯,那又是什么呢?

沈妙妍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知道这是什么!她在书架上读过这种故事!

这种故事,唤为重生!

当初她读到这些故事时,便在想,上天是如何挑选这些主角的呢?

可是她们做过许多好事,积攒许多功德?

或是她们惊才绝艳,能够改变这世界格局?

或许只是偏爱吧,属于上天的偏爱。

最后,沈妙妍只能这样想。

她的人生,从生到死,一直在嫉妒他人的偏爱。

给别人的偏爱将她裹挟,最终将她凝成了一个悲剧的模样。

可难道,她也会被偏爱吗?

她同沈微月一道,参加春日宴,只有一次。

那是她十六岁。

沈微月刚归家不到半年。

母亲嘴上手上不肯放下,日日叮嘱她多加照顾。

当春日宴的请帖递到平阳侯府时,她亲自选料,设计花样的新衣裙,刚完工两日。

平阳侯夫人说:“你改日再做,一身衣服而已,你妹妹没有合适的衣裙,都不能让?你做这衣裙的钱,难道不都是侯府的吗?”

如此这般,那件她精心设计的衣裙,就到了沈微月身上去。

她没时间再做准备,只得穿那件去年的。

十六岁啊,原来上天是会怜惜她的。

她并非生来就要与人做配,并非生来就得拿着自己的脸给他人踩着登天。

在文王府上反复折磨她的臆梦,竟也有实现的一天,她当真能回到过去,重做选择,过不一样的一生。

沈妙妍几乎抑制不住喜悦。

直到她视线聚焦到面前的沈微月身上,她终于想起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沈微月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沈妙妍带着一种愉悦的心情来审视这件事,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她为什么要让沈微月和魏麟称心如意呢?

便是做好事,攒功德,也不是做给这种人的。

沈微月若是如同前世那般,称自己害病不适,她或许就不得不与她同回,成全她与六皇子的私下碰面。

可是这次,是她先表示不舒服。

沈微月若说一句自己也有点不适,就能理所应当地同她一起回府。

她却不愿,非要说成是为了体贴照顾她沈妙妍。

无非是为了博周围小姐们的好感。

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好名声,她都想要,哪有这种好事呢?

若是此时,她开口决定参加……

沈微月能不能顶着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因体贴姐姐情愿不去春日宴的人设,改口称自己不适,需要回府呢?

她不敢的。

沈妙妍整理裙摆,缓慢站起,对着沈微月露出了一个十分明亮的笑容:“不,这点小事,我自然是要坚持的。春日宴我虽是去惯了的,但妹妹你可是第一次,母亲刻意叮嘱我带你去见世面,若是错过了,还要再等上一年呢。”

沈微月听着她夹枪带棍的一套说辞,嘴角的笑都要维持不住。

她深呼吸两次,总算扬起笑脸:“那再好不过,姐姐可不要勉强自己哦。”

沈妙妍看着她的表情,有点想笑。

沈微月从来没在她这里吃过这样的瘪,很不爽吧?

可惜,她如果不再期待平阳侯夫妇的善意,区区一个沈微月,她想怎么做都是可以的。

她才不会为了沈微月的小心思放弃春日宴。

时隔多年,很多人的脸孔她都记不清了。

她不是刚来京城,谁都不认识的沈微月。

若是哪天当街遇上熟人,自己却叫不上来名号,平白得罪人不说,还会招致怀疑。

而春日宴是个好机会。

春日宴的席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紫鹃安排的。那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必定严格按照身份地位安排座次。

到时众人依次落座,抛掉一些她比较熟稔,尚有记忆的,剩下的人便如同填空,结合身份地位一捋顺,很容易想起谁是谁来。

再者说,这次春日宴上,还能见见几位故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次春日宴,她前世的夫君,文王谢昭也是来了的。

此时谢昭的腿还好好地长在他身上,能跑能跳。

沈妙妍把谢昭的名字放在舌尖,轻轻滚动了两下,勾了勾嘴角。

谢昭自她嫁进文王府时,便成日和轮椅相伴。

她早便知晓,曾经的谢昭是战场上凶悍又自由的鹰。

和后来那个只能偎在轮椅中,连上床都需要他人帮助的笼中之鸟并不相同。

但能够自己站着的谢昭,她还没见过。

十分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