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妍再次睁开眼睛,依旧没能逃离幻梦。
也许,是苟延残喘的病体已经不再支持她保持清醒。
她的意识,只能长久地,在虚幻中沉浮。
和过去的幻梦一样。
她一抬手,面前恢弘的书架上,便有一本书飞出,悬在身前。
这是幻梦中的书。
与她清醒时见过的所有书籍都不同。
文字笔画依稀能辨别出大魏文字的影子,却缺胳膊少腿。
书页在眼前自动翻飞,那些诡异的文字在不断跳跃。
她被梦境操控,视线无法转移,只能被迫盯着那些文字。
这已是她不知第几次,在幻梦中看书了。
书的语言风格,提到的种种事物,甚至书的印刷与装裱方式,都与大魏并不吻合。
她本将那些故事视作编纂者的随意畅想,以及,为了卖到高价做的配套戏码。
直到她看到其中的几本书。
那几本书厚度不一,封皮五颜六色,看上去颇新。
所述故事主角皆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书的封皮左上角都印着一行小字:大魏王朝系列。
大魏王朝,正是沈妙妍所处的地方。
而写着大魏王朝系列的这几本书,所描述的事,相当一部分与她所知重合。
她开始恍惚,隐约明了这并非是她临死前的单纯幻想。
而是某种更加神奇的……仙术?
她从对书中的描述一知半解,到如今的信手拈来。
她知道,有一种故事,描绘的是书外的人进到书中去,和书中的人物一同生活,他们管这个叫“穿书”。
书中种种迹象都在迫使她承认,也许,她生活在一个话本世界当中。
她的一生都写在这几本书中。
她是一个书中人。
更准确点说,这几本书包含了她的一生,但她的一生在每本书中,都只有寥寥数语。
因为,她是这几个故事中的配角。
她的存在,便是为了成为那些主角们的垫脚石或者过路客。
这件事本身,并未在沈妙妍心中掀起多大波澜。
不论她是主角还是配角,她都不可能坐到龙椅上去。
所以不论她主角还是配角,她都要给那位磕头。
那在沈妙妍看来,主角和配角就没什么区别。
她原是这样想的。
她读着那些以她为配角的书,还有闲情逸致去回想那些她只见过几面的所谓主角们,长得是什么样子。
就算是她看到她那相处十年的夫君,文王谢昭,也是其中一本书的主角。
而她,却不是故事的女主角,只是早早死去的配角。
沈妙妍也只是轻笑。
没想到谢昭在她死后,还能与一位女子有那么多的缘分。
她都快要以为自己修了这么多年心性,当真能够与世事和解,做到万事不萦于心了。
直到今日。
书架上的书,她读至今日,已然是最后一本。
沈妙妍阅读的时候向来安静。
但阅读着这最后一本名叫《皇妃竟是真千金》的书,沈妙妍身体渐渐颤抖了起来。
她只觉得,自己这几年在文王府修的身,养的性,随着书页的翻飞,逐渐化为乌有。
她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本书。
倘若她能够操纵身体,她恐怕早将这本书撕碎了。
在文王府这些年,她靠着漫长时光吹来的沙砾,逐渐埋藏过去,又在平地上搭建新的城池。
时间久了,似乎那些旧事就真的淡去了。
此番,狂风乱作。
沈妙妍愕然发现,那些残破的,不堪的,带着自己血腥气味的过去,宛如旧日,从未离去。
那些人不带一丝感情,高高在上的,蔑视的,冰冷又纯粹的恶意,依旧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她的恨意依旧如昨,件件泣血。
这本书的主角是在她十六岁那年,被平阳侯府找回的,她的胞妹,沈微月。
而男主角,是大魏王朝皇位最有利的竞争者,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魏麟。
平阳侯嫡三小姐自幼走失,十六岁时,终于被找回了家。
归家的沈微月,在京城之中,靠着自己的天真烂漫,乖巧可人,将原本看不起她的贵女们一一踩在脚下。
随着故事发展,沈微月渐渐获得亲人们的宠爱,被所有人认可喜爱。
就连将她带回平阳侯府的六皇子魏麟,都为她倾倒。
尽管有很多争吵和痛苦,有着恶毒女配的插足,但在故事的最后,沈微月还是称心如意地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子。
后来,她的夫君登上皇位。
她便自然地成为整个大魏最尊贵的女人。
这个故事不可谓不精彩,如果不是她的名字出现在文中,她也会像读其他故事那样,看得津津有味。
但她沈妙妍,是用来衬托女主温柔可人的对照物,是男女主感情路上的绊脚石。
她的蠢笨衬托女主的聪颖,她的恶毒衬托女主的善良。
她奢靡成性,庸俗逐利,衬托女主勤俭大方,与众不同。
她糟糕的一生,则用来衬托女主的一切美满。
她在这本书中的戏份当真是足。
连故事写到结尾高潮处,六皇子登上皇位之时,都为她沈妙妍花费笔墨,写上了大段的内容。
“听闻沈微月与六皇子订婚,不久便要出嫁。沈妙妍十分不甘。
她放下自尊,好事坏事做尽,最终怎么还与荣华富贵擦肩而过?
在平阳侯府中,沈妙妍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算嫁不成魏麟,她也非要嫁给哪一位皇子王爷。
然而,失了名节的人,那些人哪还愿意多看上一眼呢?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最终还是平阳侯夫人心软。
几经周折,平阳侯夫人以冲喜之名,将她嫁给了昏迷中的文王谢昭做侧妃,也算是全了母女情分。
婚事仓促,嫁妆微薄。
沈妙妍坐在新嫁女的小轿上,在一片喧闹中,远远地望着皇宫。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靠近那最华贵的地方。”
想到这,沈妙妍心中冷笑一声。
要不是这人是她自己,她还真信了什么为了荣华富贵。
她当时确实望着皇宫,而且望了整整一路。
但她是羡慕吗?
她是恨!
她恨极了齐贵妃的权势滔天,恨极了老皇帝对齐贵妃无底线的放纵,恨极了魏麟的阴毒,也恨极了父母对沈微月的溺爱。
倘若不是如此,她至少也是侯府的嫡小姐,怎么可能备受磋磨,最后不得不嫁给不良于行且被变相软禁的王爷做个侧妃!
她是在想,怎么才能把那几个人拉下来,想得快要呕血,连手帕都扯到变形。
那张被她扯烂的手帕,最终在车轮的碾压下埋进了土路,正如她那美好的青葱年岁。
她曾用十几年的忍耐,辛苦琢磨。
好不容易等到快要出嫁,能够离开这平阳侯府,却又因着那些权贵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走进了另一个牢笼。
她的不甘和怨恨,被轻飘飘的荣华富贵四个字盖住,消失得悄无声息。
她怎能不恨呢?
她和沈微月一母同胞,却要忍受一家人对沈微月偏心到荒谬,怎会不生出怨恨?
而滋生怨恨,便是本性不够纯良,不被父母亲人喜爱也实属正常。
由此引发的一切恶果,都是理所应当,怨不得他人。
周而复始,这简直是她前半生一切不幸的来源。
她曾试着,靠一门好的婚姻,来逃离这份不幸。
她差点就成功了。
后来……
沈妙妍想起那书中是如何罔顾事实,讲自己为了荣华富贵,如何如何勾引魏麟,甚至不惜趁他醉酒爬床,便恨得牙痒痒。
没有什么成功。
只要那个男人还坐在那个位置,只要那对母子还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和他最看好的儿子,她就永远没有什么成功可言。
于那人来说,她命如草芥,尊严也不值一提。
因此,嫁给谁,都是差不多的。
无外乎浑噩地,或者清醒地,度过这备受折磨的一生。
她原本以为自己接受了的。
毕竟那个位置高高在上,万万人尽匍匐在下。
本就是生杀予夺。
刀俎之下,无辜者众。
多她一人不多,少她一人不少。
可这世上偏要有这本书。
这本书还偏要被她看到。
她已然将死,难道还不许她恨吗!
颠倒黑白,妄论是非!
倘若这书,便是人们口中记载一生的“生平录”,那阴朝地府可是嫌厉鬼太少!
多年前的黑夜,男人的喘息,超出限度的剧烈疼痛,充满鼻腔的血腥气味……
多年的梦魇再次复苏,缠绕她的心间。
这时,周围的景象随着最后一本书的归位开始扭曲。
远处出现了一个缓慢旋转着的光点。
那光点散发着温吞的光,似乎在劝慰她放下一切。
沈妙妍有种感觉,她寿命已到。
那个光点的出现,便意味着下一步的开始。
至于她将是转世为人,还是化身为鬼,无人知晓。
光点越来越大,她被光点吞噬地一刹那,在脱离了梦魇般状态的一瞬间,她飞快抬头扫视了四周。
巨大而通透的琉璃窗,外面是高耸入云的建筑……
没来得及再看,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姐姐,姐姐?”
在强烈的晕眩感中,沈妙妍挣扎许久,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抬起头,看向正在呼唤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