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沿来时的长画廊往回。许欣心走不快,一点一点地,被李斯特甩在后面。
“坐一会儿吗。”李斯特站定问她,“你喝了不少。”
“或者换个地方,”他想了想,“这里不怎么安全。邢总监要应付警察,她有得忙,那五个人也是。”
邢总监?
许欣心钝钝想了两秒,反应过来李斯特是在说那个精英气质的女人。
酒店各处都有监控摄像头,许欣心也有事想问李斯特,她对换个地方没有异议。
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对李斯特有种没由来的信任,认定他安全,好像拿捏定他不是商驰或谢峻荣那样的人。
李斯特带她上楼,一路到顶层贵宾套房。电梯开门就是玄关,空间宽敞,大过她公寓好几倍。
真的住在酒店里啊。电影电视里都看过的豪华套间,近到眼前还是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李斯特顺手给她倒了杯水:“拍到好材料了吗?”
许欣心坐进咖啡椅里,一张嘴,才觉出自己喉咙发哑:“那个人……邢总监?”
李斯特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双手交叉支在桌上,轻点一下头。
“我肯定见过她。”许欣心抬手揉了揉额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她的右半边脑袋隐隐抽痛。
“她是什么人呢?”她追问,“全名是——”
商驰喊了她两次。怎么称呼她的?
“若薇。邢若薇。”她眼前一亮。
李斯特端详着她,觉得她认真得有点好笑:“又相中新的跟踪目标了?”
“不是啊。”被问得不好意思,许欣心辩解,“真的是眼熟,感觉以前见过面……”
“她是耀世娱乐的艺人管理。”李斯特直接给她答案,“坤叔联系的。别的信息,我也不清楚。”
“别想着跟踪人家。”他促狭提醒,“耀世的人没有我好心,你惹不起。”
许欣心抬眼看他,意外地没有不悦。
她起身,郑重向李斯特道谢。
“今天晚上谢谢您。”黑发倾垂,掩住她的神色,“谢谢您帮忙报警,阻止了他们……”
李斯特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他突兀出声。
“……不知道你在谢什么。”
许欣心站直,不解望向对面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李斯特的声音好像有点生硬,比刚才疏远几分。
“是我报的警没错,但和你无关。”他起身往门边走,准备送客,“太吵了。打扰到我睡觉。”
许欣心点头,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被吵到没办法睡觉啊。
也对。李斯特早就走了,当然不可能知道派对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安蔻被拽着头发的时候,叫声的确非常尖利。谢峻荣一直在吼,声音也不小……李斯特又是听觉特别敏锐的类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门拉开一条缝,男人随口问她,“拍到你想找的新闻了吗?”
许欣心不由得睁圆了眼。女孩子被半拖半拽着爬行在地上的画面,鬼魅似的浮现她眼前。
混杂着酒精的血液一股脑儿冲上她的脸颊,她忽然脸红,觉得无地自容。
……她是在找新闻,但这样的“新闻”,还不如没发生来的好。
这是今晚第一个她答不上来的问题。
“就是……”她先想说明情况,踯躅一会儿,慢慢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时间太晚……我要回家了。”
螳螂捕蝉,黄雀逐尾,每个人都在他们应该在的位置上。只有她走错场合,又把伪造的身份卡当真,是在场唯一自作聪明的骗子。
陡然想起什么,她动手。先摘流光溢彩、护身符一样护她一晚的珠宝表,接着轮到胸前的铂金项链,而后是腰间的蛇头皮带,最后是耳垂上两串摇曳闪烁的碎钻坠子。
李斯特眼神微妙地变了变。
越急越乱,贵价耳坠的戴法和她自己的平价饰品有点不同,她摸着瞎在耳垂上捣弄,半分钟都没拆下来。
一道阴影忽然覆身上来,李斯特俯身越过她肩,用力捉她的手。
“别动。”他低声,言语恹恹,“你流血了。”
她倒退,对方就势往前压。她踉跄着被按回到椅子里,眼前只看到棉白织料轻晃,什么都被遮住,
微凉长指拨开迷眼乱心的发丝,触到她发烫发热的耳垂。转开机括,取下耳钉。他是冷的,她就热得越厉害。李斯特小心克制,只接触到耳边一小块皮肤。她却觉得他像雪若即若离,要把她融成一团。
“你先坐一会儿,别跑。”李斯特轻声说,“我拿个东西。”
他身影消失在玄关转角,许欣心忽然呛了两声,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长气。
咖啡桌边沿躺着两枚碎钻耳坠,一枚锃亮如新,一枚血迹斑驳。
还好,在她忘记呼吸憋到窒息以前。
两枚耳钉都取下来了。
拍了拍高烧不退的脸,她起来转了几步,低头握住桌上水杯,端起来咕嘟嘟一饮而尽。
……快点降温啊,不要再烧了。
李斯特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碘伏棉片。害怕他又要过来帮忙上药,端正站着的许欣心一个跨步上前,殷切过分地抢过药瓶。
“我自己来就好。”她故作若无其事,“谢谢李斯特老师。”
钳出两片棉片,胡乱清理了下伤口。感觉差不多止血了,她又鞠躬:“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谢谢李斯特老师。”
他们是比陌生人多认识一点的关系,不该再在这里多待一秒,不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转身,小跑着钻进电梯,没敢和身后的人交汇一个眼神。
电梯晃晃悠悠,落到地面。门拉开,一阵冷风穿堂袭来。许欣心拉紧前襟,快步走出酒店大门。
夜色重归宁静,泊在门外的警车不见踪影。那个叫邢若薇的女人大概已和警方交涉完毕,从公关危机中救走了自家艺人。
穿过喷泉花园时,她听到脑后引擎声响亮,不由自主往灌木丛后一躲。
躲完不免自嘲,看到草丛就想蹲,这是当狗仔当出职业病了。
须臾,一辆造型拉风的兰博基尼跑车飞驰而出。猜测这辆车多半与大五有关,许欣心将车牌记了下来。
说来也怪,邢若薇这个人,性格特质很强,理论上应该是一眼难忘的类型。
但她从刚才想到现在,也没记起来在哪里、或是在哪一篇报道里见过她。
时近凌晨三点,喝过酒不敢打车,她乘夜班公交回到家。
心里有弄不明白的事,酒意未消,人也不怎么舒服。开着一盏小夜灯辗转半小时,许欣心翻身起来,拉开书桌抽屉,摸索到最深处找东西。
先摸出来一盒创口贴,又拿出来一个便笺本。捞出来好几个都不是要找的,她心一横,干脆把碍事的零碎都拿出来摆开,现出抽屉最深处的透明亚克力盒子,和旁边安静躺着的移动硬盘。
原本该拿移动硬盘出来。但鬼使神差的,她把手伸向亚克力盒子。
盒子里最底下放着一本磅数很重的活页影集,上面则分门别类,收纳着各色小卡、拍立得等纸片周边。印刷工艺现在来看不够入眼。保存得却很用心,每一张都四角尖尖,干净又挺括。
最要紧是,每一张纸片上,都有黑色油性笔挥下的“L.S.T”三个字母,绝对保真。
拿到二手市场去卖,能赚她好几个月房租。
许欣心无声端详这些纸片,什么都没做。一会儿,她把防尘盖严丝合缝压回去,将盒子送回抽屉深处。
五年前见的最后一面,她把李斯特丢下,落荒而逃。五年后的洲际酒店,没有预警的慌张再次袭来。而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仍是仓皇跑掉……
庆幸的是,这一次她至少记得说了道谢和道别。
勉强算是,稍微进步了一点。
抬头对着镜子,她侧过脸看了看左侧的耳垂。血止住了,伤口附近还有点发肿。
不碍事,却时时在提醒她,今晚风声林莽里她撞见的是真实的难堪,而非一场露水的梦。
嘉百乐的名片这会儿正安静躺在她的外套口袋里,但许欣心不准备再联系她了。
像灰姑娘丢下了水晶鞋,她也把饰品忘在了嘉百乐的箱子里。
可是不重要。
天亮了梦醒了,落在梦里的露珠,也就该随风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