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世绘(二)

虽然出场场面像个不可名状的邪神,但飞鸟井木记其实是个普通人类,或者说曾经是。

她出生于福井县的一个小镇,家庭非常寻常,父亲是当地某个小公司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家中经济条件在当地处于平均水平,虽然不算富裕,但也完全负担得起一个有小孩的家庭的生活,父母二人也没有什么酗酒、家暴之类的不良恶习。

如果将每个孩子的出生比作抽签的话,飞鸟井木记抽到的这只虽然并不能算上签,但和许多有父母不如没有的小孩相比,已经能够算幸运了。但这个平凡幸福的起点却并没有顺利延续下去。

“我也不记得从几岁开始了,忽然能够感应到其他人的梦境。”

黑发少女低低垂着眼,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她的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在窗外幽暗的天光下,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魂。

神久夜端起那杯难喝的茶又喝了一口,静静听着。

“我一开始跟身边的人说,他们都不相信。后来他们终于信了,也开始害怕我……”垂着头的黑发少女很轻地说,“不过那也是当然的吧,因为他们跟我靠近之后,也跟着进入我梦到过的梦境了。”

神久夜插了句嘴,“只要跟你靠近就会做梦吗?”

飞鸟井摇头,“那个时候还需要长时间接触,对我来说也一样,接触越久的人,越容易进入对方的梦境。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被我感应到的全都是噩梦,越到后来,在梦境中感觉到的痛苦就越清晰,甚至直到惊醒之后都残留在身体里。”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抗拒和人群接触,经常逃课,高中的时候被学校退了学。再然后……”她笑了笑微微低头,发丝遮住了眼睛,“我就被福利机构收养了。”

神久夜没说话,来这里之前,飞鸟井的所有背景和生平都已经被送到了她手里,资料上的记载和她本人口述基本相符。飞鸟井木记,1995年6月24日出生于福井县西小盯,从小学时期开始常年逃课不去学校,高中受到处分退学后被社会福利机构收养。

值得一提的是,她被送到福利机构时亲生父母其实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们拒绝了继续抚养这个孩子。那对夫妻抛弃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又搬离了原来的住所去了福冈县一个远离老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后来又生了个孩子,现在生活得居然还挺幸福。

而飞鸟井在离开福利院之后开始独自生活,也没有试图过去寻找自己原来的父母。

他人的生活和选择终究不是旁人可置喙的,神久夜于是也没有提起相关事情,只冷静地继续问,“福利院的记录中记载你自杀过?”

“对,我那时候遇到……咳,咳咳……”

飞鸟井搭在膝上的手毫无预兆抽搐,颤抖地扶住脖子,好像忽然失控地咳嗽了好几声,这才低低抽了一口气,“……遇,咳,遇到了一个人。”

神久夜这次礼貌地移开了目光,没有继续直视她这一瞬间的狼狈。

——PTSD,某些长期经历过残酷虐待的人身上会出现的应激反应。

“……那个人在梦境中追杀我,第一次我努力逃走了,但是没想到他又找了上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无论我在哪个梦境中都会被他找到,他在梦里杀了我一次又一次后好像终于腻味了,然后……带来了更多的人,邀请他们一起来杀我。”

空旷的大厅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少女的声音滚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想结束这一切,但是在梦里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除非我在现实中消失,所以我尝试了自杀……但是每一次都被救了回来。”

“直到三年前,被那个人带来杀我的那些人其中之一,有一个被称作是‘单挑’的连环杀手,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我。他把我绑架到他家中,逼我跟他决斗,想要在现实中杀掉我。那一次他也的确差一点就成功了……只是在他彻底下手之前,警察找到了那里。”

“……我又一次被人救了。”

飞鸟井的声音逐渐变轻,有一种无处可去,于是只好轻飘飘浮在半空的复杂。

对作为守护者的医生和警察来说,这是他们应尽甚至是伟大的职责,然而对飞鸟井木记而言,那却是无法醒来的无尽噩梦。

神久夜安静咽下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之后我被送到了医院,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医生,他发现了我的情况,想要用我做研究。但是随着他的试验的进行,我的能力影响范围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彻底失控,就跟今晚一样……”

黑发少女看向不远处的走廊,“医院里当晚值班的护士全都昏了过去,然后那个人……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

神久夜:“早濑浦?哦,也就是你们说的John walker。”

“……对,是他。他把我带来了这里。之后我就一直在最顶端的那个盒子里沉睡,偶尔进入某些杀人犯的梦境里,帮助进入那些梦境中查案的侦探。”

这就是警视厅特殊犯罪搜查部门“仓”的真相。

神久夜随意往后一靠,墨色的眼睫垂下,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份交到自己手里的调查报告。

三年前由警视厅刑事部早濑浦理事官发起提案成立的新部门,引进了某种据说来自国外的检测杀意的系统“罔象女”。搜查官通过连接着“罔象女”的终端能够在犯罪现场捕捉到杀人犯留下的杀意因子,然后由“罔象女”建立“井”。

“井”就是杀人犯的意识世界,搜查官借用登录器可以意识登入其中寻找线索,锁定犯人身份。

老实说,一种非常新的破案方式,但不得不说十分有效。

这个部门成立以来屡破奇案,接连受到警视厅表彰,创立这个部门的局长早濑浦也凭借此成为了警界冉冉升起的打击犯罪的“新星”,被媒体盛赞其为社会治安做出了重大贡献。没人知道“罔象女”的本体其实是飞鸟井木记,这些晃晕人眼睛的光芒和荣誉都建立在一个被锁在匣子里的少女身上。

神久夜:“那些进入‘井’的侦探都是受到了你的提醒吧,是早濑浦要求你做这些的?”

飞鸟井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我其实,也愿意做这样的事。”

“嗯?”

“至少这样做的确帮到了人,对吗?”

“对。”

黑发少女唇角往上弯了一个很小的幅度,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偏向明亮的情绪,但那点亮光像风中的烛火,没能维持太久。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行了吧。我能感觉到,这三年间我的能力还在增长,梦境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最近连大洋彼岸那些外国人的噩梦我也能感应到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会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您是来杀我的吗?”

飞鸟井的视线笔直望过来,语气甚至是有些期盼地。

神久夜思考片刻,放下手里的茶杯,表情变得有点微妙,“我刚才就想问了,我长得很像某个势力派出来的杀手吗?”

飞鸟井一愣,“不,您不像……说老实话,其实我觉得您更像神官。”

“嗯?”

“您进来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像有阳光忽然照进了这里一样。”黑发少女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所以忍不住就找了过来。”

“……你感觉还挺敏锐。”

“什么?”

这句话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听清,神久夜懒洋洋地说了句“没什么”,随即十指交错搭上扶手,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微微一正,终于露出了一点正式的表情。

“虽然我不是什么杀手,但你猜得也没错,我的确是专门来处理关于你的事情的,或者说处理你也没差。”

飞鸟井木记静静望向她。

神久夜坦然地继续背台词,“首先,抱歉要纠正你一个认知,我们外面的世界还是要讲法律的。飞鸟井小姐你之前能力失控,的确引发了几次混乱,但其中并没有造成切实的人员伤亡,也就是说很遗憾,你还没有达到死刑的量刑标准。”

“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酿成什么无法挽回的灾祸……”

“因为你‘可能’会造成灾祸而无视现有结果直接处死你的话,下一次我也许就需要因为某个人‘可能’杀人而不经过审判直接干掉他了。”神久夜淡淡地说,“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程序正义还是挺重要的,所以抱歉,即便是你的愿望,我也不能杀你。”

“……这样啊,我知道了。”

飞鸟井木记的神情终于黯淡下来。即便有过那么多噩梦一般的经历,她天性中的善良似乎依旧没有被影响,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请求给别人带去麻烦。

第一个问题顺利达成了共识,神久夜欣慰地继续走流程,十分感谢这次的目标一点都不难缠。

“现在我们来谈谈第二个问题吧,虽然我不能杀你,但是……你想从这里出去吗?”

“出去,去哪儿?”飞鸟井木记一怔,“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所有进入这栋大楼的人都会陷入昏迷,但是为什么唯独您可以自由活动,好像没有受到我的影响?”

“嗯,因为你太弱了?”

看着黑发少女愣住的脸,神久夜终于想起了什么,视线往旁边偏了偏变得有点心虚,“我刚刚应该是做了自我介绍吧……额,没有吗?”

“你好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本部大楼前,从槟榔毛车上下来的金发少年一落地就热情地派发了一圈名片,连被百贵夹带过来的两个满脸懵逼的医生都没错过。

迟疑地握了握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百贵船太郎低头看过去,“……土御门元春?”

“是,隶属阴阳厅,嘛,就是传说中的隐藏系统,特殊部门,大家看过动漫应该都知道吧?”

松岗:“……这上面写的是辩护律师。”

“啊,不好意思,我刚入职,新名片已经在印了,大家就将就着看一下吧。”

自称土御门元春的少年阴阳师笑容阳光灿烂。

大晚上的,他不知道是耍帅还是有什么身体上的问题,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深蓝色的墨镜,比起传说中神秘莫测的特殊部门,看起来更像天桥底下算命的,逮谁说谁有血光之灾要免灾就得破财那种。刚登场的逼格被他自己摔了个稀巴烂,百贵看向他的目光都多出了一丝迟疑,如果不是公安带来的,他这会儿可能已经掏出一双银手镯请他到局里喝茶了。

大概能人异士的性格脾气和也普通人不一样吧,他默了两秒,努力说服自己后把这一茬放了放转向重点,“阴阳厅的意思是平安京时期那个阴阳寮?你们是来处理飞鸟井木记的问题的?”

“额,虽然不能完全画等号,但是也的确是从阴阳寮这个系统脱胎出来的没错。”土御门元春挠了挠头发,“至于那位飞鸟井小姐,她的确是我们这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