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峥默默坐着，盯着那截线香的断口，内心分外复杂。
若说这香是崔湄为引诱他而燃的，兄长定要继续追问下去，可谢峤素来严谨，他问过他，兴许又会去寻崔湄旁敲侧击一番。
那么谢峤不难知道，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受这香的影响。
反倒这截香如今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以兄长的聪慧，定能洞察其实是他觉得这香不对，才会独独留下一截。
岂非坐实了他心中念着崔小姐？
可他发誓，他对她并无不轨之心，只是觉得她有些特别罢了，更遑论男女之情？
谢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觉得既然兄长刚提醒过他莫要与她走得过近，未免再生误会，还是不要如实道来的好。
能省去不少麻烦。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那个……我有一个朋友，他……他前些日子在花楼遭了暗算。”
他指了指谢峤的书案。
“还好他留了个心眼，藏下了证据，便是这截香。”
谢峤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无羁今晨分明在崔湄那处，难道不是自她那儿取来的吗？
其实，他并不意外她会用这样的技俩。
从前她满城堵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示好，也不曾顾及过她自己的名声。
“你别不信啊。”谢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那细作，不也是我在花楼附近抓的吗？你不知道，他其实是故意暴露，好引开我。”
说罢，他换了副认真之色，郑重道：“哥，我觉得那里一定有问题。”
“故意引开？”谢峤凝神，眉心微动。
谈及正事，兄长果然被他轻易带走了思绪。
谢峥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不动声色地凑过去，顺走书案上的断香，再次藏进了袖子里。
“要不我再去探查一番吧。”
谢峤稍稍沉吟：“也好，接下来的日子，崔小姐大抵也抽不开身，你得空的时候，多盯着那处的动向。”
“抽不开身？”
谢峤“嗯”了一声，道：“周家向母亲递了家书，言周家表妹意欲上长安城中小住，如今她的身份到底是长嫂，理应作陪。她不会再整日缠着你，你便能暂得松快，多忙些自己的事情。”
“哦……”
他低低应下，声音藏了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另一边，崔湄去探望罢婆母王若芷，正被她招待着坐在正厅吃点心，亦听她说起了这事。
“湄儿啊，咱们有房亲戚……周氏，名唤玉婉，是峤儿的表妹，如今要远上长安，在咱们府上小住一段时日。”
王若芷时不时怜惜地偷瞄崔湄一眼。
从前她赴各家筵席的时候，听闻过不少关于崔湄的风言风语，虽没有尽信，但也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娘。
可短短几日相处下来，两人虽见得不够长久，崔湄的礼数却次次周全，性子也是颇为活泼随和。
除了爱吃了些。
譬如每次见她亲手做的点心，眼里的光遮都遮不住，甚至比看见她儿子时还要欢欣。
她本就不是吹毛求疵的人，又在替婚之事上替一双儿子撒了弥天大谎，总觉得亏欠她些什么。
故而每日做点心做得更为起劲，还时不常地往她院里送些钗环首饰。
既然儿子打算着与她和离，便在这段时日多多补偿她些罢。
终究是他们对不住她。
“表妹？”崔湄捏着手中的糕点，弯了弯眼睛，露出颊边的一双梨涡，“好啊好啊，母亲，咱们府上同我娘家简直一模一样，偌大的府宅里就这么点人，多来些人也热闹。”
如此通情达理，竟没有一点高门贵女的傲慢。
王若芷的心又软了几分。
“……你有所不知，这周氏啊，她性子怯懦，啊不，柔弱，素来无趣……呸，安静。”
王若芷艰涩拼凑完词句，心中一阵儿懊悔。
她的嘴真快，怎么把心中所想毫不客观地道出来了？
“哦……”崔湄指尖的点心掉了些细碎的渣子，“没关系，母亲，我家阿姊也喜静，我定能好好照顾周家妹妹，您就放心吧。”
王若芷的懊悔被她言语带来的感动冲击开来，汇成了一片清河，正在心湖泛着波。
她看向崔湄掉下的点心渣子，自觉今日油放得少了些，不够酥，下一次一定要做得更好。
送走崔湄的时候，她特地命身旁的妈妈为崔湄装了满满一大食盒，看着崔湄兴高采烈地走掉，微微叹了口气，对张妈妈道：“你说我该不该把玉婉那孩子有点喜欢峤儿的事情，提前与她知会一声？”
张妈妈摇头：“不必，周家姑娘心悦公子之事，不过是您的猜测，您又没有实据，现下与少夫人道来，不是给她徒添烦恼吗？”
“真是烦心。”王若芷甩了甩帕子，“你说他们周家，礼送过来也就罢了，还来什么人啊？好好待在各家多好！我就不喜欢府里整日算计来算计去，一大堆心眼子，我看湄儿这样的就挺好。”
张妈妈噗嗤一笑：“夫人可还记得满长安城的贵妇是怎么在背后嚼少夫人舌根的吗？”
王若芷顿了顿：“自是记得，但我也有眼睛瞧着。我觉得她与我甚是投缘。”
“传言虽不可尽信，但正如夫人方才形容周家姑娘那般，您既不喜她，定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你的意思是……”
“您与少夫人投缘，性情自然相投。”
张妈妈点到为止。
“你是说……那些夫人能在背后编排她，说不定也会在背后编排我？”
张妈妈微微颔首。
“该与谁相交，又与谁断往来，夫人还要斟酌些才是。”
“以后筵席，我都带着湄儿去。”
王若芷黑了脸，帕子一甩，转身进了屋内。
崔湄一向是家中最小最受照顾的那个，从未尝过当阿姊照顾旁人的滋味。
如今惦记着家中要来一位喜静的妹妹，她身为长嫂，自然要拿捏出几分阿姊的气场。
她一路琢磨着，忽想起自母亲那儿得了一盒子糕点，便吩咐随行的轻萝道：“你命人把这些糕点同谢峤送一些罢。”
“姑娘不亲自送吗？”
轻萝难得见她得了机会还不去缠着谢峤。
“不去不去。”
她摆了摆手。
她还要回去试衣呢。
由于轻萝并不知晓谢峤身在何处，而谢峥又不在府上，故随手托付了府中的下人，于是这些糕点颇为低调地出现在了谢峤的书案上。
“你说是崔姑娘送来的？”
谢峤捏起其中莹润软弹的糕团，问墨松道。
“是。”
“她没有软磨硬泡地要来见我？”
“并没有。”墨松一一回答，“少夫人甚至都不曾亲来相送，连面都没露。”
她终于对自己没兴趣了？
谢峤凝着糕团想。
不对，若是真没了兴趣，还送什么糕团？
应当是兴趣淡了些。
难道他误会无羁了？
他其实并没有借自己的身份故意与她走得很近，反倒按着原计划，让她一点点对他失了兴致。
总之，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将糕团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连带着心情都愉悦起来。
周家姑娘到来那日，崔湄陪着王若芷在府前相迎。
为表自己的“阿姊”之态，她特地学着崔潆素日的打扮，穿得素雅端庄了些。
“湄儿，这打扮太素净了，我前几日送你的金镯子呢？怎么不曾带……”
王若芷正小声唠叨着，马车在府前缓缓停下，一掀帘，自其中走出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
她的面色不似崔湄那般带着朝气的莹白，天然带着弱不禁风的病弱之感，仿若久居温室的娇花，在风中遥遥欲坠。
周玉婉被身边丫头搀扶着行至她们身前，淡淡扫了崔湄一眼，同王若芷弯身礼道：“姨母。”
不知怎地，崔湄觉得她方才的眼神带着一种莫名的审视，最后还有一丝自得。
虽不明白她在自得些什么，但总归是不太友好。
崔湄撇了撇唇角。
周玉婉起身后又同她行礼，开口先咳了两声，而后道：“这便是无虞哥哥新过门的嫂嫂吧？嫂嫂安好。”
“妹妹一路辛苦。”
崔湄皮笑肉不笑地与她寒暄。
女子唤男子表字，本就是一个颇为亲密之举，她自己都不曾这么喊过谢峤。
这表妹一来，张口便是“无虞哥哥”。
她不爱听。
看来她这阿姊是做不好了，这周家表妹远远没有自己做妹妹时惹人喜欢。
她心想。
“别在外面吹风了，快回屋坐着说话罢。”
王若芷招呼道。
崔湄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周玉婉道：“姨母，婉儿初到长安，想与嫂嫂四处逛逛看看，嫂嫂性子这样和善，定不会拒绝的吧？”
完了，给她架起来了。
如此一来，她说不去，岂不是显得自己小气。
“走吧。”崔湄率先迈下台阶。
周玉婉赶忙跟上，颇为亲密地挽上了她的手臂。
待两人走出众人视线，周玉婉不动声色地撒开了手。
“嫂嫂，你不会觉得平日里吃得太多，把自己养得不够纤细吗？”
她是在说她胖吗？
可她又没吃她家大米。
她长成现在的模样，可都是父兄一口一口喂起来的。
崔湄斜睨她一眼，没理会她。
时下确追捧女子纤细如柳，而她比起来确实丰腴窈窕，可她除了会被那些陌生男子的目光困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嫂嫂，你可以用一用裹胸，这样便能纤瘦一些，也不至看上去像花楼女子。”周玉婉依旧在她耳旁絮叨，“无虞哥哥虽一向喜欢清丽婉约的女娘，你只学其表，不学其里，纵然穿这样的衣裳，也没有那般的气度呀。”
……她好烦。
“谢峤他也不喜欢话密的。”
这一句话令周玉婉暂闭了嘴，两人安静地走过一条街，她正打算迈进素日常去裁缝铺子时，周玉婉又开了口：“嫂嫂，你平时难道只喜欢逛铺子，花银两 ，不喜欢插花焚香，手谈作诗这些雅致些的爱好吗？”
崔湄颇为无奈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不，我不止喜欢逛铺子。”
她一抬眼，便瞧见了街另一侧那日同白允棠逛的花楼。
她只想赶快劝退这表妹，让她别再烦她。
“其实我最喜欢去喝花酒。”
“走啊，周妹妹，嫂嫂带你见识见识。”
她佯装热情挥了挥手，而后大摇大摆朝花楼走去。
她赌她不敢跟来。
只要自己在花楼呆上一时半刻再回府便是。
反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走到花楼大门前，她特地回头确认一番周玉婉并没跟上，得意洋洋地转过头，而后猝不及防地撞上一片温暖坚实的胸膛。
“崔小姐，你又来这儿做什么？你在跟踪我？”
她这一下撞得并不轻。
待熟悉的不耐声线传来时，她已然后退半步，一脚踩空石阶。
人在危机时刻的本能反应令她抬手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这稻草软软滑滑，料子极为轻薄。
紧接着，她听见“呲喇”一声裂帛之音。
她的心一沉。
完了，她的救命稻草断了。
她手中捏着谢峥的半截大袖，绝望地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