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达芙妮僵直地转过身子,身后是一位挽髻的端庄貌美女神。她有着一双分外大且明亮的灰眼睛,仿佛一眼便能望到人心中最晦暗的角落。女神的个子很是高伟,身着精美绣裙,肩头立着一只猫头鹰。她周身仿佛有弧光闪现,金光璀璨。

智慧女神雅典娜并未言语。

门窗外窥视的民众皆都来拜她,宣扬“明眸的雅典娜女神”降临在了阿莱克涅的家中。

逐渐便聚集起一群观众,阿莱克涅也俯下身拜她。小姑娘似乎很是喜出望外,脸上的红晕像黎明的红霞缓缓浮上天空。

雅典娜见民众聚集,便开口道,“既然你宣称自己的纺织技艺胜于我,我今日便亲自来同你比试一场。”

说完灰色的明眸望向达芙妮,“林中仙女达芙妮,听闻你近来接受了忒弥斯那公平正义的权柄。我便恳请你做这场比试的裁判,由你定出比试规则。”

雅典娜说完,转头看向阿莱克涅。阿莱克涅点点头表示赞同,女神便变出另一台织布机,束紧腰带,端庄坐下,一面看着阿莱克涅。

阿莱克涅径直前往自己那台老旧的织机前坐下了。

达芙妮仔细想想,说道,“我们采用三局两胜制。第一局,请两位绣一幅人间之景吧。”

二人便咔哒咔哒地操作着纺织机开始了比试。

门外的观众越聚越多,毕竟发明了纺织的女神亲自降临,与肉体凡胎的阿莱克涅比试纺织与绣技,绝对是会被载入史诗被吟诵歌唱的大事。

没过多久,二人便完成了第一场比试的作品,交由达芙妮审视。

达芙妮接过两幅作品,只见女神绣的是神王宙斯发了灭世大洪水后,唯独留下了丢卡利翁与他的妻子皮拉,他二人又再生了人类与万物的故事。只见一片深蓝的海洋消退,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丢克利翁与皮拉听从了忒弥斯的建议,将大地的骨头扔向身后,化作了世间万物。

阿莱克涅绣的则是普罗米修斯捏出了人类的形象,并盗取火种给予人类的情景。只见那位慈悲的天神将泥土与清冽的泉水混合,捏出了如同自己一般的天神形象,并令他们双脚站立,双目观天。中间则是智慧的神盗取了火种给予人类的场景,而最后,便是他遭到神王惩罚,被铁链捆缚在高加索山的悬崖边,秃鹫啃食他肝脏的场景。

达芙妮显然是被这场景震撼住了,她幼时学到过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课文,被这位人类保护神的牺牲精神感动过。普罗米修斯至今仍未被解救。因而这场她便判了阿莱克涅胜。

雅典娜的脸色显然很是难看。

“第二局,便请两位绣一副奥林匹斯山的景色。”

二人便又嘎达嘎达地运起织布机。

判定第一局雅典娜女神输给阿莱克涅,可谓是一个非常有冲击性的结果。整个迈俄尼亚的人几乎都涌向了这条街,挤在门外的都是来得早占了好位置的人,会实时为后面凑热闹的人播报。

没多久,“雅典娜同凡人女子比试纺织输很惨”的消息就长脚一样跑遍了迈俄尼亚。

至第二局时间到,二人呈上完成的奥林匹斯山的景象。

这次雅典娜所绘制的是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宴飨。织布光滑亮丽,画面洋溢着金光,宴席上则摆满了时间的奇珍美食,诸神皆饮琼浆玉露。神王逗弄着手边的鹰,阿波罗尽情地弹奏着里拉琴,阿尔忒弥斯则玩弄着她的金弓,阿瑞斯与阿佛罗狄忒在暗处调情。将神山上的极乐描绘得无出其右。

而阿莱克涅绣出的,则是诸神穿过银河,在大理石的议事堂中听命神王的场景。只见强大威严的宙神王倚着象牙权杖,怒气冲冲地质问着大地、海洋与星辰。诸神皆都浑身战栗,如缩头乌龟一般不做反应。或许是未曾上过奥林匹斯山,阿莱克涅对诸神的面孔、生活有些陌生,发挥不佳。

因此在这局里,达芙妮判定女神雅典娜胜利。女神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

达芙妮清清嗓子,“最后一局不作题材限制,两位尽可创造自己想要创造的。”

第三场比试太过漫长,二人皆专注于手中的绣品。待交予达芙妮审判时,达芙妮不由得惊叹异常。即使是现代人的芯子,看到这样的手工作品仍然会感到震撼无比。

只见雅典娜分了四幅场景,每一幅,都是比赛的场景:首先是僭越冒称自己是至尊天神的洛多珀和海摩斯,二人后来被惩罚,变成了两座荒山;其次是与天后赫拉相争的革拉涅,被变成了仙鹤;再次是与天后想挣的安提戈涅,被变成了一只白鹭;最后是柯尼拉斯抱着神庙前的石阶哭泣的景象,他的女儿与天后比美而被变为了石阶。

达芙妮:?

这姐是不是对赫拉有点意见……

阿莱克涅的作品就更加过分了。女孩同样绣了四幅场景,首先是神王变成了长着羊蹄子的人同安提俄珀睡觉的故事;其次是波塞冬变成公牛诱骗姑娘卡那刻的故事;再次是蔑视狄俄倪索斯的彭透斯,被疯狂的亲生母亲撕扯碎全身的肢体,抛于荒野而死亡;最后是法厄同驾着他父亲赫利俄斯的太阳车,引大地燃烧起熊熊烈火。

这件作品可谓是渎神,场景中的诸神猥琐、疯狂、自私、为所欲为,丑态毕现。

可这件作品又是那样栩栩如生,与雅典娜的绣品摆在一起时,丝毫挑不出一点逊于女神的地方。

达芙妮深吸一口气,即使非常害怕,但她如今的神格是公平公正,所以她毫无犹豫地大声喊道,“我判定,吕底亚的阿莱克涅胜利!”

此言一出,雅典娜显然气愤极了。窗外的民众们此时也再不称呼阿莱克涅为“狂妄的织女阿莱克涅”,反要叫她“战胜了女神的阿莱克涅”。

阿莱克涅无所谓地笑笑,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她对雅典娜说道。

“高贵的女神,如今我赢了你,可否向你讨要两样战利品?”

雅典娜的脸已经黑得锅底一样,冷冷地让阿莱克涅继续说话。

阿莱克涅便娓娓道来,“我要您从此后称呼我的母亲为‘纺织者瑞伊娥’。”

达芙妮轻叹一口气,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没成想阿莱克涅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还要您承认,您今日输给了我,瑞伊娥的女儿。”

达芙妮一口气还没吐完,又凉凉地吸回去了。对于争强好胜的胜利女神,要她承认自己输了,可能不如让她就此去世。

果然,达芙妮还没来得及反应,雅典娜便拿起织布机上的纺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着阿莱克涅的头狠狠敲击了三下。

达芙妮目瞪口呆,正当她慌不迭拿出金喇叭要拉架,还没等上手,这一雷霆动作便结束了。

可怜的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下被狠敲了三下脑瓜,洁白的额头上迅速鼓起个泛着青紫的大包。

达芙妮慌忙跑过去将她拦在身后,内心的愤怒再也压不住,拿出金喇叭对着雅典娜的耳朵怒声喊道,“雅典娜!你在干什么啊???”

“你这个女人真是,你输不起跟人家玩什么?”

雅典娜的身形很高,达芙妮判断她大约跟阿波罗一般高,达芙妮的金喇叭甚至碰不到她的耳朵。但显然正义女神宝剑化身的金喇叭威力不小,雅典娜也被这声河东狮吼震得颤了一颤。

“哼!达芙妮是吧,我记住你了。”雅典娜眯起的灰眼睛里显露凶光,说完便原地消失了。

达芙妮气得要死,居然让她给跑了。

她转身检查起阿莱克涅的额头,只见小姑娘目露绝望,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况且雅典娜并没有给予回应她两个要求的承诺。等于是白比了。

达芙妮捏了个小法术,令阿莱克涅头上的青紫复原。

阿莱克涅转过身,头一次显露出小姑娘执拗好面子的性情。

“你走吧。”

大概是忽然想起来还没收钱,女孩又道,“把另外一个银币交付后就可以拿走成品了。”

达芙妮轻轻将另外一个银币放到桌上,说道,“谢谢你阿莱克涅。你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织女,你的母亲‘纺织者瑞伊娥’我也会记住的,想必她纯洁的灵魂已在冥界享乐了。”

说完见阿莱克涅没什么反应,达芙妮只好转身离开。

晚上达芙妮便感到很是不安,她不知这件事该如何收场,盛怒的雅典娜已经打了阿莱克涅。等她冷静下来,听到现在外面流传得飞快——“战胜了女神的阿莱克涅”这一称号,那个高傲的女神又会作何反应。

达芙妮很害怕她再伤害阿莱克涅,她很明确,自己还不能离开。再拖上一日,阿波罗不会那么急去找父亲寻仇的。

第二天一大早达芙妮直奔阿莱克涅家。

染坊外聚集的迈俄尼亚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昨日的人神之争,吵闹的声音像一万只知了发出的轰鸣。

而染坊内,达芙妮看到了此生都难忘的场景。

房梁上一根细细的羊毛线,吊着早已气绝身亡的阿莱克涅。

当众人都在欢呼她的胜利时,这个单纯的、热爱纺织的小姑娘,吊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