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帝为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在喜乐宫。
庆功宴开始前,天子会到城外喜迎出征大军归来,城内行凯旋之礼,千家万户出门相迎。
陆行之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天子同行,接受百姓的欢呼和拥戴。
他身披大红色斗篷、腰挂黑色赤金砍刀,威风禀禀、俊朗贵气。
他是主将,即便提前归京,该配合的礼节不能少。
所幸礼节不算繁琐,巳时两刻就结束了。
庆功宴设的是午宴。
列席以爵为先,先排国公府、再以侯、子等爵位往下排,等排完皇亲宗室,再按照品级排列朝中官员。
苏烟的父亲虽是正一品官员、深得永康帝敬重,也只得排在皇亲宗室之后。
陈宝儿是侯府之女,列席的位置不算靠前,但好歹在殿内,紧挨着喜乐宫的殿门。
再往后的,只能在殿外吹冷风了。
陈宝儿:“阿姐,今次太傅府就你一人参宴,你不若同我们坐在一起吧。”
苏烟婉言拒绝,“不麻烦姑父和姑姑了。”
虽然父亲不在,但规矩不能乱。
苏烟告别陈宝儿,在殿外寻找自己的席位。
就在这时,一位手拿佛尘的公公寻过来,是伺候在永康帝身侧的曲公公,态度很是恭敬。
“苏小姐,皇上在内殿特意给您留了位置,还请您随奴家过去。”
曲公公将苏烟引至姚夫人身侧。
姚夫人:“你这孩子,往哪去了?我和你陆叔正找你呢。来,坐我旁边!”
定国公陆仁忠是永康帝的亲叔父,地位尊贵、位列前席,在最靠近皇上的位置。
而这一桌只有三个席位。
苏烟:“......”
她若坐在这里,陆行之坐哪?
曲公公赶忙解释:“陆将军陪同皇上入席,这个位置是为苏小姐准备的。”
苏烟看向大殿的正中央。
那儿摆着龙椅、龙案和金碗银筷,而龙椅的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一张软椅,其中一张软椅的高度和龙椅齐平,另一张稍矮些。
苏烟明白了,皇上的左边坐太皇太后,右边坐陆行之。
至于太后、皇后以及小皇子,坐在苏烟的正对面那桌。
按照宫宴流程,天子往往最后进入宴会厅。
隔间的休憩室内,永康帝和陆行之围坐在茶桌旁下棋闲聊。
永康帝:“你倒是把你媳妇儿看得紧。怎的,怕她在外头受冻?”
陆行之懒懒饮了口茶,“想看她一会儿如何挤兑我罢了。”
永康帝就笑,“能收复边疆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怎就治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陆行之缓缓吹开水面上浮着的绿色茶叶,没说话。
永康帝又道,“大司马的事,你先别急着回绝朕。既然回京了,总得谋个职位。你是武将,若能在文职上有所成就,也能打破天下人对武将的看法。”
陆行之没急着回答,指尖把玩着的黑子却久久没有放下。
终于,他落下黑子。
“臣考虑考虑。”
永康帝入席后,说了许多场面话,接着宫宴开始。
本就是为了归来的将士们接风洗尘,故而席间表演的节目多颂扬将士功绩。
有美人跳舞、佳丽凑乐,还有戏曲说唱、先生说话。
众人一边欣赏节目一边用餐。
女眷们为了维持端庄典雅的形象,往往不会吃多少。一番表演下来,肚子没饱,桌上的美食早凉透了。
陆行之对这些似是不感兴趣,除了偶尔和永康帝说几句话外,只有旁人向他敬酒时能有点表情。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单臂枕在椅背上,时不时打个哈欠。
姚夫人没忍住,桌底下踢了陆仁忠一脚。
她尽量克制音量,语调却是一点不温柔。
“你那么早把行之叫起来作甚?弄他在城外吹了两个时辰的寒风,他能不困么?”
天子出城相迎,陆行之作为将军,自然该在城外早早候着。
陆仁忠也意识到自个过于急切了,不该天未亮就把儿子架到马背上。
可说出来的话多少是不中听的。
“怪他自个,昨晚睡得太晚。”
姚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碍于场面只好作罢。
苏烟坐在姚夫人旁侧,将两位长辈的话一字不差地听去。
她望向陆行之,见他依旧散漫、姿态慵懒。
她心下难悦,用一种严厉且肃穆的眼神瞥向他。那眼神,像极了学堂里的老夫子,在警告课堂上不专心听讲的混世学渣。
这一眼,被陆行之准确地捕捉到。
他不仅不收敛,反整个人向后仰去,近乎贴在椅背上,还举起酒樽,挑衅似地睨向苏烟向下的唇角。
永康帝失笑,问旁侧的陆行之。
“你们两个,今年贵庚?”,又揽过陆行之,浅声道,“行了,别装了,打起精神来。你不是要看你媳妇儿挤兑你么?”
不等陆行之回答,永康帝对下座的太后说。
“听闻母后有请苏小姐为将士们作颂扬词。可有此事?”
太后笑道,“可不是?当时烟儿拒绝了,不知这几日改变主意了没?”
苏烟忽然被皇上点名提起,全场的目光自然落在她身上。
她是上京备受推崇的才女,写几首颂扬词自是不难。可她竟明言拒绝了太后......
这不禁让人猜忌。
文人和武士归属不同阵营,虽没有明面上的矛盾,但大抵彼此瞧不起彼此。
文人嫌武士粗俗,武士厌文人做作,自先祖明文帝起便如此。
苏烟是文人的代表,私下为陆将军题颂扬词,那叫“抬举”;
可若是搬到明面上,为得胜的将士们题词,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席间有文人脊背挺得笔直,颇为得意苏烟的“坚守”;
也有人闷声看热闹,想知道被搅入浑水的苏烟会如何应对。
更多的,则是前排坐着的有战勋的将士们,皆憋着一口闷气,个个脸红脖子粗。
苏烟放下碗筷,行至大殿中央,对皇上和太后行了一礼。
“请皇上和太后恕罪,臣女没有为归来的将士们准备颂扬词,是因为......”
苏烟顿了顿,神色变得凝重,“臣女想要歌颂另外一些人——那些仗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烈士们!他们同样值得我们尊敬和缅怀。”
她娓娓道来,从边疆战事的恶劣到壮士们从军卫国、英勇赴难的大义和豪迈、从漠北老百姓的苦不堪言到现如今的国泰民安......
又以古人鲍照的诗词为例: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只有明君执政,朝堂上才会有如此多的英勇将士。
“这些阵亡的烈士们、被埋在黄沙里的烈士们,是辅佐皇上开创盛世的功臣!”
苏烟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砸在众人的心尖上。
半晌,殿内静若无声、落针可闻。
终于,也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
——“啪、啪、啪、”
一个、两个、三个......
所有人起身。
掌声如雷鸣般响彻内殿、经久不停。
过了一会儿,永康帝笑着对左侧的太皇太后说。
“皇祖母,您听听?您这未过门的孙媳妇,可比您那孙儿会说多了。说朕是明君、说烈士们是功臣......说得好啊!”
太皇太后也笑着,“哀家认为烟儿说得对。既然烈士们是功臣,那就该赏!整好去岁粮食丰收、国库还算充盈。”
太皇太后发话了、百官群臣也在,更何况“国库还算充盈”,永康帝委实没有拒绝的由头,索性答应了。
“行,听皇祖母的。”
又问台下的苏烟,“那苏姑娘觉得,朕该如何赏赐烈士们?”
苏烟莞尔:“臣女是个俗人,若是有得选,当然是选钱。”
永康帝就笑,说俗得好、俗得接地气!
他当场叫来户部尚书,询问了烈士们的人数后,要求户部按照功绩发放抚恤金,每一笔都需落实到位。
此举对于阵亡将士们的家属,无疑是最切实际的。
对于活着归来的将士们,亦是莫大的欣慰。
坐在前排的将士们齐齐跪下:“谢皇上隆恩!”
这些将士们全是舞刀弄棒、流血不流泪的粗犷男儿,如今却是个个眸底含泪、声色哽咽。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天来得有多艰难。
他们不满卫所制很久了,递交的折子也一年多了,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次宴会上,皇上虽说没有更改制度,但好歹给烈士们发钱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永康帝丢了一大笔钱,多少是心疼的,问陆行之。
“你们两口子故意的?一个递折子、一个为烈士们发声?是串通好了来骗朕的钱?”
“冤枉,”陆行之失笑,“皇兄最了解我。我若是想要钱,需得着这般拐弯抹角?”
话落,陆行之借着抬头饮酒,眸光不自觉看向苏烟。
他不禁笑着,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庆功宴散后,纪沐尘和霍修染将陆行之拉到一边。
纪沐尘:“嫂子太飒了!嫂子威武!以后我就是嫂子的迷弟!”
从前他不觉得文人有多了不起,甚至十分讨厌文人的咬文嚼字和酸腐气,可听了苏烟在喜乐宫的一番话,他全然改变想法了。
原来文采可以将武士们说不出的话精准地表述出来;
原来文采能让满朝百官佩服不已、更能让皇上心甘情愿地掏钱!
霍修染连连点头,“以前觉得嫂子脾气太大,陆哥管不住她;现在想想,是陆哥高攀了。”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陆行之一巴掌拍在霍修染的后脑勺上,却是笑着的。
霍修染又道,“但我实在想不通,嫂子怎就这般聪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条有理、直击内心,好似很早就准备过了。”
纪沐尘也这样认为。
哪有人说得如此滴水不漏?
话里话外,虽是为了烈士们鸣不平,却句句夸赞永康帝......永康帝能不高兴?
很显然,苏烟并非临时起意。
“莫非嫂子得了哪位高人的授意?”
陆行之行在蜿蜒的廊下,看到远处的花园里,苏烟被一群世家小姐簇拥在中间。
世家小姐们叽叽喳喳,央着苏烟问东问西,俨然痴迷;
而苏烟神色淡漠,只微微点头轻笑,似极了园子里孤傲又淡雅的腊梅花。
陆行之:“你们猜?”
他想起在庆功宴上,苏烟即便之前拒绝过太后,太后亦不生气;
还有苏烟提起烈士们,她和太皇太后演戏般的一唱一和......
更别说列席后,苏烟和两位长者默契又礼貌的相视。
陆行之笑了,“三年不见,我倒是小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