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窈若躲在各个角落到处乱喊,于是谁也不清楚是哪个人说的,总是就是传开了,村口草垛来了野彘。
对乡下人而言,山上跑来的野彘是摧毁农田的死敌,遇到了常常是村里一群人手拿农具冲上去围殴。既能护住作物,打死了野彘说不定还能每口人分点肉打打牙祭。
于是,当大半个村子的人手持犁耙、锄头冲到村口的时候,看见的只有光着腚的杨壮。也就是杨窈若的伯父,这位平日里喜爱装模作样,一副道德高尚模样的人。
原来,脱了衣裳,别管平素多道貌岸然,底下都是松垮的皮肉,大腹便便,一样的丑陋不堪。
时下多战,风气不比以往严苛,尤其是乡里,再醮之妇甚多,也有寡妇与人相好不婚,荤素不忌。因此背后偷情被抓,倒是没人提出浸猪笼什么,可也引起众人嗤笑,这种事毕竟不光彩,尤其是伯父杨壮光溜溜的模样,从来抓奸夫也没这么光的,连半点遮羞的衣料都没有。
伯父杨壮抓起地上的泥就往脸上抹,双手死死捂着脸,侥幸的以为这样兴许就不会被人认出来。
一个看热闹的村汉平日没少被自家婆娘念叨,说杨壮如何如何好,自己如何粗鲁,此时正是扬眉吐气的好时机,当即讥讽道:“豁,这不是我们的杨大郎君吗?怎么,不装士人了?”
“武二,你快别寒碜杨大了,哪有光屁股的士人?”又是一个平日跟杨壮看不对眼的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冲着钻杨壮心窝去的,他在乎什么就讥讽什么。
杨壮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他的脸面,剥了他的脸皮,比杀了他儿子还要令他难受。此刻,他无地自容,想冲出人群,结果被刚刚说话的武二用肩膀又给撞了回去,想逗弄老鼠似的看笑话。
杨壮往草垛一撞,扯了些稻草,腋下夹住些,手又拿着点挡住下身,勉强挽回些脸面。
和他偷情的女人是个寡妇,衣裳穿得齐,可比他好多了,见他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觉得丢人,便想快些离去,免得越扯越深,一会儿丢人到她头上。
奈何寡妇的念头起得慢了些,伯娘林芳已经赶了来。
伯娘林芳一见这情形,当即哭天喊地,先是捶打了伯父几下,哭喊着说,“我嫁给你这些年,操持家里,养大儿子,你、你却勾搭外头的狐媚子,你对得起我吗?”
伯父对外不敢怎么样,对伯娘倒是硬气,甩手把她推开,一脸不耐,“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好哇你!”伯娘被推倒在地,一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气得快要说不出话,“你也就敢欺负我!”
伯娘嘴上这么说,转头又盯上了寡妇,鬼哭狼嚎的冲上去,一手扯着寡妇的头发,一手挠她的脸,“啊啊啊,都是你这个贱人,勾引我郎君!看我不杀杀你的威风!”
倘若寡妇是个软弱的,当下就是被白欺负的命,偏偏寡妇刚强的很,要不也不能把家业守得稳稳当当。寡妇反手就是一巴掌,用吃奶的劲抽伯娘的脸,硬生生把伯娘的脸给抽肿了,这下真成猪头了。
伯娘用扯用挠,寡妇用咬用踢,别看伯娘胖,论打人的狠劲与技巧,还是寡妇更胜一筹。
到了最后,成寡妇压在伯娘身上打,一边打,一边嘴上不饶人,咒骂伯娘还是小的,还因方才伯父冷眼旁观不作为而起了嫌隙,索性一气儿全推他头上,朝地上啐了口,“今儿个真是遇见霉神爷了,你家劳什子郎君功夫也不成,绣花针点大,连银样蜡枪头都算不得,也就你当宝了。
呸,再敢找你姑奶奶的晦气,欺负我死了男人,掂量我娘家吃素的?到时一气儿放火烧了你家,来个同归于尽!”
寡妇还真不是乱说,她娘家是猎户,头上四个兄长,凶得很,平日没几户敢惹,这也是为何她一个寡妇还能过得安安稳稳,没人敢动吃绝户心思的根源。
骂完,寡妇双手拎了拎衣领边,哼了一声,花枝招展的走了。
留下猪头伯娘和一身泥巴稻草的野彘伯父,夫妻二人倒真相衬。
杨窈若兴奋的看完全程,那叫一个舒心畅快,时不时还跟赵夙点评,要是寡妇姐扇巴掌的方向变一变,指定更疼。
“这出戏,是我上下两辈子凑一块看得最好的一出戏!”杨窈若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笑,她甚至起了心思闲扯,“赵夙,你说给这出戏取个什么名好?”
【借刀杀人。】他也惯着她,随着她胡闹扯闲篇。
“好!这个名好,中肯,又把握住精髓!”杨窈若赞不绝口。
伯娘吃了亏,肯定要从旁找补回来,她眯着眼睛在人群里巡视,杨窈若见状立刻躲进人群里,先一步跑回家。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伯娘彷如杀猪的哎呦嚎叫,跟着伯父吵吵嚷嚷,总之,他们家丢人是丢尽了。
越是想起他们青白尴尬的脸,杨窈若笑得便越灿烂,无人时走着走着都能笑出声。
她从田埂跳下去,还摘了点金黄色的小花,掺着蒲公英和狗尾巴草,别说,虽然都是不值钱的野花野草,可凑在一块还真挺好看。
“赵夙赵夙,你说的真对,比起不痛不痒的搞点小动作,煮不干净的吃食,还是让他们实打实的吃瘪来得舒服。喏,送给你!”她笑语嫣然,眼睛又大又弯,是相处以来从未见过的笑模样,灿烂耀眼。
她双手捧着花梗,朝着虚空做出了送的姿势,“总是我向你许愿,怪不好意思的,身无长物,只好摘花献上。虽说送不到你身边,但花本就是赏心悦目,想来同效。”
“春情正好,使君乐否?”
杨窈若歪了歪头,笑如波澜,明眸善睐,到最后还特意学着他文绉绉的询问。
赵夙……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心口骤停。
良久良久,他才重新听见心音,跃跃如鼓点,是比沙场征战更激昂的跳动。他也曾五陵年少争缠头,也曾被平康坊的娘子斟酒示好,也曾彻夜听欢挥金如土,恣意快活,少年时跟着阿耶沙场凯旋,被无数建安女郎们争相扔香囊瓜果,但从无一刻是如此滋味。
他仿佛被剥离身体,他听见自己轻声相应。
【然。】
【乐极。】
【甚为欢喜!】
她的面容仿佛被突然放大,风也舒畅,云也飘飘,衣裙翩翩,身后是点点金黄色的野花花瓣,天地之大,骤然定格。
她忽而一笑,灿烂明媚,自此天地运转,万物生长。
赵夙眼前的世间才渐渐活起来,先有了鲜妍光色,再有了动静。
“你竟然也会惊叹!”杨窈若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睁大双眼,万分震惊,“赵夙,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嗯。】赵夙喉结微动,随口应道。
就在杨窈若双眼一亮,马上要信口胡诌时,赵夙轻轻淡淡的声音落下。
【既知春情正好,更当不负春光,温故而知新。】
【前日学的论语篇章,背!】
杨窈若哀呼一声,不得不陷入学习的苦。她真是作死,嘲弄谁都不能嘲弄先生,尤其是可以随时随地考她的,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她难得的松泛时候呀!
尽管千般腹诽,杨窈若还是慢吞吞的背了起来,任由知识侵占她的脑海,放弃抵抗。
就这么一路背,一路敢怒不敢言的回到了家中,杨窈若去灶上做了点简单的吃食端上案,然后就溜进自己的屋子,闭门不出。
她才不会上赶着给人出气呢!
等做完这些,又过了一会儿,伯父伯娘夫妻俩才踏着昏暗日色的尾巴到家。天地阴阳交接的时候纵然剩点天色,可视物已然昏暗不清,杨窈若扒着门缝使劲偷瞧,也只能看见伯父脸上有好几道抓痕,身上裹了女子的外裳遮羞,不伦不类,而伯娘的半边脸高高肿起,发髻散乱。
真是可惜!
杨窈若扼腕,也不知自己走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少看了戏,实在叫人痛心。
还好,家徒四壁不隔音,杨窈若改变策略,她趴在墙边凑耳听。
“粮、粮,窝饿……
谁来酒酒窝,窝要饿事了……”
这个声音微弱,若有若无的,不趴门口凝神听都听不见。
杨窈若稍一回忆,恍然大悟,哦,是她那位该死的好色堂兄。他被打得太厉害,下不来榻,偏偏脸也叫伯娘扇肿了,嘴都张不开,想喊人都没人能听见。怪道她觉得今日的粟米煮出来怎地多了,原来是忘了他。
无妨无妨,伯娘如今肯定也记不起他,且先饿着吧,指不定还能消肿呢!
她真是善良~
杨窈若夸完自己,果断换了面墙偷听,这次果真听见了。
见了她所有小动作,又凑巧听了点心声的赵夙不由失笑,心道煞是可爱。
“蹬鼻子上脸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你还有没有点尊卑?”这是伯父破防的大吼。
伯娘也不甘示弱,即便肿着半边脸,依旧咆哮,“谁不要脸了?谁?是我光着腚被全村抓着了?”
接下来就是砰砰砰的声音,估计是在推搡。
杨窈若不住可惜,十分遗憾的道:“要是有瓜子就好了,边听边磕,人生圆满!”
赵夙没出声,但默默将她所说的瓜子记下。
吵到最后,伯娘以回娘家作为威胁,伯父问她需不需再赠一纸和离书?两人总算安静下来。伯娘不知是否祖宗显灵,忽而聪明起来,“你想得美,明日可就是卖窈若那丫头的日子,你想趁机赶我走,不就是为了把那三十贯昧下,全给你的姘头吗?
我告诉你,想也别想!那钱可是要留给我们榆里娶妻的!”
“悍妇!妒妇!蠢妇!”伯父恼羞成怒,“窈若是我的侄女,卖她的钱自然都归我处置,哪有你说话的份?”
听到这话,杨窈若撇嘴,险险翻了个白眼,他脸皮可真厚。
“哼,我偏就不走了,你别想蒙我!”似乎有咯噔一声,大抵是伯娘坐下了。
杨窈若遗憾摇头,看来戏要落幕了。
果然,墙后的两人安静下来,估计怄气去了。
杨窈若也简单洗漱,准备入睡。
睡前,她还在同赵夙闲话,“看狗咬狗真有意思。”
【嗯。】
“也不知明日会如何?”兴奋劲过去,惆怅油然而生,她到底还是怕的。
【会好的。】
“哼,你说的轻松,明日一个不慎,被卖的可是我!”杨窈若哀嚎一声,转头用填了麦麸的枕头遮住脸,仿佛这样就能把烦恼悉数挡开。
在杨窈若心烦意乱时,熟悉的琴音在耳边响起,她并不开心,“呜呜,我都这么惨了,还要听课学琴吗?赵夙,你苛刻!你没有心!”
【睡吧。】他不辩解,只是极轻的道。
琴音安心凝神,不知不觉中,烦躁的杨窈若渐渐安静,眼皮耷拉,困倦起来。
将将要睡着时,杨窈若迷迷糊糊的嘟囔,“赵夙?”
【我在。】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安蹙起的眉毛舒展,总算安稳睡去。
乡野寂静,一切似乎都岁月静好。
不管是杨窈若,还是怄气的伯父伯娘都进入了梦乡。
哦,不对,还是有漏网之猪。
堂兄杨榆里捂着造反的肚子,嘶哑着嗓子放弃喊人,两行清泪从他浮肿的脸颊流下,“窝饿!”
明月的清辉照在他丑陋的脸上,洒满了悔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