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太惊世骇俗,旁人听了定是要被吓上一跳,但狐九却显得很淡定。
对方一挑眉,夸她:“有大志向。”
离清缘也挑一挑眉:“谢谢。”
狐九走在离清缘前头,忽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笑得满城春动:“那等你想好要出去了——”
“就来找我吧。”她轻快地说。
离清缘眨一眨眼,绽出个甜甜微笑:“谢谢姐姐。”
“别叫这么好听。”狐九手中扇骨一敲离清缘发顶,嗤声,“我可不保证那时还一定能将你送出去。”
*
灯会一事,离清缘兴致本就不高,二人在街上漫无目的般闲逛了会,就从通明灯火里退了出来。
狐九把她送到城主府的阶下,离清缘没立刻上去,想了想,问她:“这里的城门有什么玄机?”
初至极乐城时,离清缘曾回过印象中的城门处,却发现那里已变作一整面高大围墙。而后她走遍了一整座极乐城,都没能再找到城门的存在。
“城门?”狐九眯了眯眼,逗猫似的伸手挠了挠离清缘的下巴,道,“宝贝儿,那就是极乐城的结界呀。”
离清缘微一凝眉:“结界?”
就是今天檐如岁要去修补的那个?
“对,结界一般出现在黄昏之时。”狐九轻笑了声,凑近她耳畔时呵气如兰,“至于其他的,我就是真不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狐九便娉娉袅袅飘走了,她金红色长裙曳出步步生花的情姿,影绰可见垂落在地的七条赤色狐尾。
狐九是妖族。
她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一点。
但——能做妖族的救命恩人的,她认识的人里有谁?
*
思来想去,她锁定的狐九的救命恩人,竟然落在了厌拂满身上。
狐九手中那把折扇的状貌从离清缘眼前闪过。
上一世,厌拂满也有这样一把类似的折扇。那把折扇上一支红梅占据大半雪白扇面,单调却夺目。
扇骨一旋,扇面一开时,漫山遍野都绽出大片大片的火红,白雪纷纷扬扬散下与零落梅瓣相和时,艳澈得叫人心惊。
“真高级。”离清缘那时这样咂巴着嘴感叹,“我也要一把,你给我做。”
“行啊。”厌拂满长臂一揽,把她半个人拽得歪斜倒在他怀里,说,“跟我回北境,我师门里上千把这种扇子给你扔着玩。”
…不过,北境仙门林立,这种法器扇子,确是应不只厌拂满的师门有。
况且厌拂满一门心思认定她也是重生的,要一剑横过来送她归西,叫人把她从极乐城里带出去干嘛?方便他亲手捅死她?
厌拂满不是这种人。
他最洒脱。
连带着他的师门也洒脱。
上一世厌拂满死后,负雪宗上下皆知离清缘是凶手,但却无人追杀她。
离清缘最开始觉得很不对劲,她同厌拂满在负雪宗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师门上下关系是肉眼可见的好,不似作伪,怎么身为剑圣的首席大师兄死了,全宗上下这么淡定?
后来有一年仙门大比,她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檐如岁,离厌拂满死去,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
负雪宗的人却还认得她。
她本以为对方至少要和她打上一场,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却没想负雪宗的那大师姐只很淡定从她身侧掠过,雪白衣袂飘忽而去,似全然看不见她。
“喂——”离清缘忍不住了,叫那大师姐,“绛晚,你不想杀我替他报仇吗?”
“报仇?报什么仇?”白衣飘飘的绛晚停住脚步,回头朝她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那是他的道。”
“没办法。”绛晚耸一耸肩,“论修无情道,阿厌不如你。”
离清缘怔然半晌。
这样想起来,厌拂满同她,确实是一对滑天下之大稽的师徒。
一对同样修无情道的师徒结成了道侣。
最后徒弟捅死了师父。
“但若你对阿厌真有过两三分真情——”最后,绛晚又笑了声,“来年他祭日时,来负雪宗后堂,替他点盏魂灯吧。”
*
于是那次仙门大比后,离清缘频频梦见厌拂满。
梦里往往没什么具体的事件,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两个人相处的片段。
“想这么多做什么,人就活一遭,洒脱点,万事破局为先。”
这是上一世,厌拂满常懒懒散散一揉她长发,漫不经心对她说的话。
“人当如剑,利落干脆,出鞘即杀,见血封喉。”厌拂满把溯游剑抛给她,挑眉时一副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死样子,“万事想做便做了,别非要思考个四五六七八,求个最好结果。”
这些片段的回放叫梦里的她沉默。
但梦外的她却在喊厌拂满的名字,让睡在她旁边的檐如岁脸色冷得能凝结成冰。
南疆秘术里有一桩窥梦术,能直接进入别人的梦境,干涉别人梦里本来事迹的轨道和走向。所以每当她又在梦里喊厌拂满名字时,檐如岁就会一言不发用窥梦术进她的梦境。
梦而已,离清缘懒得管,便也随他去了。
于是那会她常在梦里支着下巴,吃瓜看戏一样观摩他和厌拂满打架。大部分时间厌拂满其实也不太想同他打,只斜斜睨他眼,说太执着会生心魔,你同我那小骗子徒弟缘分聚散皆在她,你抓着我不放做什么?
这话厌拂满生前没说过。
但确实像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
毕竟这人常说万般缘法都是命,少执拗才能够洒脱。
往往这时檐如岁会沉默三两秒,说可她总在梦里喊你。
厌拂满闻言就会噗嗤笑一声出来,说你以为她睡我旁边时候梦里不喊檀秋祝?
可能是意识到离清缘就是这样平等渣着每一个人,檐如岁后面来她梦里的次数也就少了,她有时候也能和厌拂满单独相处。
她会问他:“我真的在你旁边喊檀秋祝?我说什么了?”
厌拂满往往瞥都懒得瞥她眼,只低头擦拭剑,而后说忘了,你以为谁都是你那紧张兮兮的小竹马,一天到晚没事做端出个正宫打小三的架势。
“怎么这么说自己?”离清缘摇着手指,一脸不赞同,“这应该叫竹马总怕抵不过天降。”
“还是死去的天降——”她砸吧砸吧嘴,说,“那在话本子里都得叫白月光。”
厌拂满冷笑:“把白月光捅死的话本子可不多见。”
...这样的话离清缘就不知怎么答了。
她只能轻咳两声,画大饼似地回:“师父你等一等呗,等我飞升成仙了,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复活你了呢?”
“复活我?”厌拂满继续冷笑,“好啊,然后换我把你捅死。”
...这次是真没法答了。
她不说话,厌拂满倒是继续说话了,对方似笑非笑的:“你现在这个夫君呢,准备什么时候送他归西?”
“喂——”离清缘不满嚷起来,“我是这种人吗?爱一个杀一个?”
“爱?”厌拂满勾了个很凉薄的笑出来,仿佛离清缘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是惹一个人爱上你,你就杀一个。”
“好吧。”离清缘败下阵来,半晌后忽地笑了,“没办法,师父,论修无情道,你不如我。”
她复述了一遍绛晚的话。
“是啊。”听见这话,厌拂满唇边的笑竟变得极柔和,他又轻又慢开口,“阿缘,谁叫我爱你比你爱我多呢?”
沧海之岸,风轻扬袖。
那抹白衣融在水天之间,越飘越远。
离清缘腰间溯游剑出鞘,在梦里又给了厌拂满一剑,尖锐剑锋没入心脏,红淋淋一地血,就和当年厌拂满同她说断父母缘时那两剑一样。
这一剑后,她终于破了无情道第九重境。
但从此梦里再不见厌拂满。
他留下的沧海剑也化为飞灰。
烟消云散。
*
昨夜修补结界的事或许比檐如岁想象中的棘手,对方昨夜很晚才回来,早晨便又出去了。
“你要我带你一起出门?”
这日黄昏,离清缘正准备去苗姨家里晃悠晃悠,从那瞎眼小孩身上入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那大银蛇脑袋就一拱过来,对她又蹭又贴。
小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离清缘看着对方,垂着眸思考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拒绝。
一人一蛇往苗姨家的方向走,但还未至苗姨家门前,便远远见到那瞎眼小孩从自己家中出来,往街尾拐角处去了。
对方消失的速度很快,快到像一抹流光瞬时穿过,离清缘一眨眼,对方就已不见。
待瞎眼小孩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离清缘思索三两秒钟后,也抬步上前。
她也靠近了那个拐角。
——却是一个死角。
离清缘静静看了这死角好一会,忽对小乖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小乖拖着长长的银尾游动而来,立在她身旁。
“里面有竹液。”离清缘这样和它说。
“嘶——?”
听到这句话,小乖倏然把整个脑袋探进了死角之中,一息白光忽就闪过,包裹了它的上半身。
这一瞬间,离清缘轻车熟路地抱住对方还未被白光吞噬的尾巴,翻身上去。
“检测到该地图权限尚未对您开放,您的身份为——”
一息白光闪过,离清缘霎时跌坐在地上,一道冰冷的提示音忽地在她脑海里响起。
极乐城...还有不同的地图?
她扫了一圈四周环境,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繁华长街之上。
“外来者。”刚刚顿住的提示音忽又开了口,这三个大字却不只在她脑海里响起,而是响彻在整条街道之间。
整条街的人目光霎时朝离清缘投来。
她也把目光扫过去,竟在人群中央看见了——幼年的...檐如岁。
连他们初见时的八九岁都还没有的那种。
他手里拿着段裁剪好的白色绸布条。
显然是刚从眼部摘下来。
对方正睁着一双妖异的碧绿色眼瞳,阴森森朝她望过来。
“外来者?”幼年的檐如岁一抬下巴,“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