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准备?准备什么?怎么准备?
今日天河清朗,云絮飘飘,本是春时难得的好景致,离清缘甫一从梦中醒来,却又想起檀秋祝的话来,坐在床边颇为头疼地一按额角。
镇妖司能不能突然来个大案子?
她简直无数次在心里这么祈祷了。
许是说到成婚,依惯例该有父母之言,离清缘昨日梦见了她的父母。
长古大陆修士修行有十二重境界,最后一境为生死境。但离清缘不同,她修的是无情道,每一重都是生死境。
生死境,讲究一个勘破,离清缘第一回入生死境,那段溯回被定格在她十岁时,她父母去世的那一年。
她以虚影的形态飘到他们身旁,看见他们说去采药的那一片山头,竟是落风村禁地。
“他们去禁山之中做什么?”那会离清缘这样蹙着眉问陪她一道入生死境的厌拂满。
厌拂满最初是不愿陪离清缘入生死境的,但耐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最后他被磨得不行了,只能把如雪衣袖一拂,无奈说:“陪陪陪,我陪我陪,但连个生死境都自己过不了,我怎么收了你这样一个徒弟?”
“那怎么办?”离清缘哦一声,无赖似地说,“那你把我逐出师门吧。”
“哪里来的师门?”厌拂满似笑非笑瞥她眼,手中扇骨旋即一敲她发顶,道,“也就你一个敢天南海北追着我死缠烂打,非要我收你为徒。”
不等厌拂满出声,离清缘问的问题就很快在接下来的景象中得到了解答。
山风呼啸,一座废弃古庙豁然出现在二人眼前,那周遭密匝匝的高树遮了大半倾泻过来的阳光,将整座庙宇笼在了浓郁的阴霾中。
摇摇欲坠的残破牌匾悬在庙门上方,隐约可见被风吹雨蚀的“山神庙”三字。
而离清缘的父母三步一叩,九步一拜,血淋淋登了顶后,一刻也不容缓地跪倒在了这座庙宇的山神像前。他们砰砰砰朝那山神像磕着头,嘴里喊的是,愿献祭家女与山神大人,换取小儿魂魄归来,起死回生!
……啊,她有弟弟?她怎么不知道?而且这山神庙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记忆忽然排山倒海倾倒而来,大片大片往她灵识里涌,砸得她额前晕眩到发疼。她扑到厌拂满身上,拽着对方胳膊挂半个人上去,嘴里胡乱喊:“师父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会不会因为恢复记忆死我不知道,但——”厌拂满深吸一口气,声音凉飕飕的,“你如果还不从我身上下去,我会先让你死。”
“好啊好啊。”离清缘脸色愈发白,胡言乱语得就愈厉害,她下巴阖在厌拂满肩上,闭着眼安然说,“剑圣手下死,做鬼也风流,师父你杀利落点。”
厌拂满:“......”没脸没皮!
但就这么一个徒弟,杀是不可能真杀的。于是厌拂满只能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给离清缘当人形支架。
“师父——”直到黄昏夕阳下,他身上挂着的离清缘才从他肩膀处抬起头来,而后竟更没脸没皮地往他颈窝处嗅了下,笑眯眯说,“你身上好香啊。”
厌拂满刚抬起想把人扒拉下来的手瞬时顿在半空中,谪仙似的面容上流露出了点少见的困惑。
良久,他才眯着眼重复了这么句:“我身上……好香?”
“耳朵红咯。”离清缘抬手拨了一下厌拂满的耳垂,而后飞速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说,“师父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沙沙,沙沙,离清缘踏着满院的残枝落叶往祭坛方向走。她冷眼看着还跪倒在山神像前喃喃自语的父母,溯游剑便出了鞘。
纵使知道生死境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改变不了任何过去,她却还是只提着溯游剑,许久未再动。
“不敢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厌拂满嗓音听起来平静而淡然,“还是不想杀?”
一阵安静的沉默后,他走过来,握住离清缘攥着剑柄的那只手,仔仔细细替她将剑锋拨正,对准眼前人后心,嗤笑说:“无情道第一重,断父母缘。”
“阿缘。”厌拂满贴在她的耳边,低低叹一声后,音调倏地拔高,“出剑!”
溯游剑猛然没入,一剑穿心后又是一剑穿心,红淋淋一地血。离清缘提着溯游剑站在她父母倒下的尸体边,忽又剑锋一转,凝了过半灵力挽了个杀伤力极大的剑花,把那山神像给轰然带落在地,砸了个七零八碎。
“我不小心的。”离清缘转头去看厌拂满,面颊上溅满血迹,神情却无辜得很,“师父——”
“你会处理的吧?”
她话音刚落,整座禁山忽就天崩地裂一般摇晃起来,离清缘轻车熟路地扑过去厌拂满身上,死死揽着人腰又开始乱喊:“师父救命救命救命!我怕我怕我怕!”
*
回忆太冗长,一细想就没完没了。
离清缘把梦境的内容在脑海里重现到这里,发现自己最思念的,还是厌拂满做的阳春面。
那会两人从生死境里出去,厌拂满也没问她恢复了哪些记忆,又为什么会有记忆需要靠生死境唤醒。
他只给离清缘做了碗阳春面,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离清缘吃得狼吞虎咽,好几次差点噎死自己。但其实她也没有这么饿。
这样吃着吃着,她忽然就开始哭,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往面汤里掉。厌拂满也还是那样安静看她哭,也不问为什么。
就和不问她为什么修无情道一样。
但离清缘憋不住了,她一摔筷子,简直是无理取闹:“你为什么不问我都发生了些什么?”
厌拂满便懒懒散散点一点头,配合似地随口一问:“你发生了什么?”
……简直是敷衍!一点也不好奇的敷衍!
离清缘便气闷着不说了。
但当天晚上,她还是没忍住,提了酒去找厌拂满,说要和他不醉不归。
厌拂满在山中亭子里坐着,月下人白衣飘若流雪回风,恣肆如仙。他见她来,倒也不惊讶,也就陪她喝。但离清缘酒量其实不大好,没几杯便醉得醺醺然,噼里啪啦把自己的事倒了个干净。
离清缘说自己是南疆人,蛊术却学得不好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是被拿去试蛊的。
她对着厌拂满摇一摇食指,神色洋洋自得:“蛊人听说过没?我父母当年收养了七个女孩子做蛊人,其他人全死了,就我活下来了——”
“我——”离清缘哎一声,“我真是天选之人。”
她喝醉了酒,叙述起事情来颠三倒四,胡言乱语的,但厌拂满还是听懂了。
南疆人多以制蛊为生,于是便也有了专门试蛊的人,这种人叫蛊人。蛊人终年不见阳光,自幼被养在地下石室中,与蛊虫同吃同住同睡。
离家父母收养孤女做蛊人,但自己的亲儿子却因误食烈性蛊虫而死。儿子死了,离家父母太过沉痛,再无心制蛊,也好像突然就醒悟了养女也是个人,便把离清缘从那个满是蛊虫的地下石室里放了出来,给她喂了忘念蛊,开始愧疚着加倍对她好。
但当向山神献祭年轻少女便可实现任何愿望的轶闻传入离家父母耳中时,他们还是毅然决定上禁山,求山神,拿离清缘一命,换儿子一命。
离清缘喝得醉醉昏昏,这会趴在桌案上眯着眼絮絮叨叨得都快口干舌燥,却见厌拂满还是那副无波无澜样,不免又炸了毛:“厌拂满,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啊?你就对我一点都不好奇吗?”
厌拂满走过去,蹲她身前,倒是笑了:“行,那我问,知道你父母是这种人了,后不后悔杀你前夫?”
——前夫?
离清缘扶着有千斤重的脑袋想了会,才确定他说的应该是檀秋祝。欲修无情道成仙开始,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会恍然听见,倒是让她意识清醒了点。
“看起来你也不是对我一点都不好奇嘛!”离清缘哼了一声,坐起身来看厌拂满,下一秒,她竟是猛地扑了过去,揽着厌拂满的脖子抱对方了个猝不及防。
厌拂满还懵着,这边离清缘就“啵唧”一声在他唇角印了个吻下来,她捧着厌拂满的脸,笑盈盈道:“当然不后悔呀,不杀他,我怎么能遇见你呢?”
见厌拂满不动,离清缘更放肆了,她可能真醉得厉害了,竟又伸手扯了厌拂满衣襟,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近得不能再近,她歪了歪头,一双灵狐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问:“师父——”
“我——能睡/你吗?”她尾音雀跃地上扬,音调被拉得极长。
忽“咚”一声,门扉被叩响。
离清缘的回忆卡断在此,她走过去,拉开房门,果然见到正立在门口的檀秋祝。
“表哥?”离清缘揉了揉眼睛,装出一副刚醒的迷茫样,问,“什么事呀?”
“绣坊的人送嫁衣来了,待会去前厅瞧瞧有没有喜欢的。”檀秋祝温声说,“若都不满意,我们待会便亲自去绣坊挑。”
......那送来的嫁衣里一定会有她喜欢的!
不对...檀秋祝来真的啊?真的开始准备了啊?离清缘扯了扯嘴角,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拿个什么表情出来面对了。
“谢谢表哥。”离清缘用装出来的略带惊喜语气道声谢后,便说,“那我先去绾个发。”
她正要转身,檀秋祝却倏地伸了手过来,攥住她流泻而下的未梳长发,掬在了手里,轻笑一声说:“不急,我替你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