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芬梨径(二)

贝静纯从中学起,就收到不少表白,听黑天鹅童话长大的她有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冷漠。

纪鸣舟的话,往她的心潭投了一颗石子。她以为自己的心很硬,并不为此动摇,“我不考虑交往男友。”

然后,她看见纪鸣舟微微垂下头,很轻很细微的动作,却使平静无波的深潭出现了一圈涟漪,以一个贝静纯无法掌控的速度无限扩大——那颗石子浮上来了,纪鸣舟本人还不知道。下雨天淋湿全身的大狗被主人关在门外,也是这么低着头。贝静纯移开目光,她不该有这种奇怪的联想。

他们刚刚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又好像什么话都没说,气氛凝成微妙的结界。

墨镜挡住了纪鸣舟的眼,无法窥出任何情绪。

贝静纯正色,“我有一份忙碌的工作,时常需要出外勤。月底即将开学,我还是一个未完成学业的大学生。”

“你很优秀......”她讪讪笑了下,补了一句。

“因为我很优秀,所以你拒绝,”纪鸣舟音色凛冽,“刚才也是这样拒绝那个人吗?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

贝静纯听到他说出“裕民大厦”和对方的反应,判断出了周亚峰是谁。只是这件事跟拒绝纪鸣舟,不能相提并论。

纪鸣舟摘下墨镜,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笼罩住了面前小小的身影,“我先载你下山。”声音轻起来,似缭绕在山林间的雾。

贝静纯蓦地意识到,两人离得好近。

“谢谢,我想自己走下去。”赤脚的姑娘穿上高跟鞋,又站得笔直。黑暗中的眼睛灵动,像点缀了细碎的星辰。

“我载你,跟刚才的话没关系。”当他是个多管闲事的路人也行。

“我明白,我的选择也跟刚才的话没关系。”

纪鸣舟抿唇,他不喜欢自己的理智脱离掌控的感觉,愈细想、心情愈恶劣。这股情绪来得毫无由头,他说不出原因。满怀期待的火焰被一下子扑灭的滋味并不好受,骄傲的自尊心忍不住让他变成刺猬:“不然你以为自己是谁?”

话落,他愣住了,贝静纯也停了脚步,语气淡淡,“对,我谁也不是。”

灯光照在她半边脸颊,像隐入云层后一轮朦胧的月。

懊悔万分,有道声音在纪鸣舟心里挣扎呐喊:不!告诉她,你是!

他翕动了下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她不会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言不由衷的挫败感,说白了是他自找的。他自讨苦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状就是进一步没资格,退一步舍不得。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心,至少先不要让她知道。

机车马达无能轰鸣,急速掠过自己身边带出的一阵风,贝静纯吓了一跳,摁住扬起的裙角。

随后纪鸣舟又做了一件事后反思会懊恼撞墙的、极其愚蠢的举动——贝静纯每走十几米,他的机车轰天响往前冲。等她走近,他再冲。

贝静纯无语,这种你走我赶、你再走我再赶的样子,好、幼、稚!

纪鸣舟自然也觉察到这点,真真是应验了批评家皮萨列夫的名言:【思想上的错误会引起语言上的错误,言论上的错误会引起行动上的错误。】

下一秒再加速,车身呼啸而出,一头咆哮的猛兽,消失在了贝静纯的视线尽头。

周围重新陷入静谧,山顶最高处灯火通明,缆车如海中游鱼往返。再往山下望,中环璀璨。

1882年,清朝驻美大使伍廷芳首次提议修建港岛电车系统。山顶缆车通车前期,头等车厢仅供港英官员和住在太平山的白人使用。贝静纯仿似穿越回更前的无缆车时代,靠人脚往返中环和太平山顶。

山上山下两种景象,对比鲜明又割裂。

「Findlay Path」,行至芬梨径站牌前,贝静纯等小巴,仰头眺望黑幕似的天空,有种身为蜉蝣的眩晕感。

正值周末,许多人来此观赏维港夜景。“芬梨”与“分离”谐音相同,众人会避开行经芬梨径,她却在上面大步流星。

这山顶何其矜贵,世间能有几对伉俪能够地老天荒?

代入纪鸣舟的立场梳理了一遍经过,手心尚未痊愈的伤疤隐隐作痛,张开再握紧,除了撕扯的刺痛,什么也无法抓住。

*** ***

回到家,胡秀美闻声跑来,迫不及待:“怎样?”

“不欢而散。”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胡秀美收起假笑,追问,“你给我说清楚!”

“舅母,我很累了,明天再说好吗?”贝静纯没看见贝秉亮的身影,可能被诊所急召回去了。

“你个衰女,又摆臭脾气了?”胡秀美着急,一把钳住她手腕,“我不是千叮万嘱你要好好同周家少爷谈谈吗?你知他是什么身份吗?”

手腕被周亚峰掐的淤青处生疼,为什么每个人都专掐同一处?

“周亚峰同我话不投机,两人不欢而散。舅母,我不结婚,我真的很想继续读书。”

“什么?!”胡秀美喊了一声,“还妄想我们供你出国?贝秉亮每月的工资还不够养活一家人!”

“放心,我会自己争取奖学金。”

贝静纯足够自信,从大学入学第一日就朝着这个目标冲刺,不会用贝秉亮一分钱。事实上,她早已经济独立了。

“养不熟的狗杂种!我差点忘了,你是贝秉芳的女儿!”

胡秀美恶狠狠瞪她,眼前的人似足了她一辈子都憎恨的女人:贝秉芳曾跟胡父担保,倘若贝秉亮与胡秀美结婚,会助贝秉亮回归贝家族谱。

回归族谱,意味着贝秉亮在贝家信托基金也有一个账户,并能享受贝家在各界的绝顶资源。胡父棒打鸳鸯,胁迫胡秀美跟当时的男友分手,但是贝秉芳的诺言一直没有兑现。

“那是贝秉芳与你的前尘往事,与我无关。舅母,你在找她,我也在找她。”贝静纯苦笑,10岁以后,她就没再见过贝秉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多年之后,被依法判定死亡了。

“她死了!你咒我与你一同落地狱找她?贝静纯,真系食碗面反碗底!你好毒的心肠!”

贝静纯哑言,如果死能解决所有问题,她会立刻撞死自己,义无反顾。

“你们母女俩串通好算计我,累我一辈子,仲嫌害得我唔够惨呀?贝秉芳出卖贝秉亮,保的是你。”胡秀美咬牙切齿,“只有贝秉亮那个私生子,愚蠢无脑,才会接回你这个私生女!”

胡秀美发疯咆哮,“贝静纯,你同贝秉亮,都是见不得光的曱甴*。”(粤语,蟑螂)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冚家铲!去死啦!”

“妈咪——阿姊——”

贝安琪揉着眼睛站在楼梯转角处,胡秀美声量太高,尖锐过以往任何一次。爸爸不在家,她很害怕。

“收声!我数到三,立刻滚回你自己间房!”胡秀美伸出一根食指,贝安琪打了个哭嗝,泪眼婆娑望向贝静纯。

贝静纯快步上前,抱住表妹,“安琪,我们刚刚在说十字路口有人乱丢垃圾,非常不文明!你回房睡觉,乖。”

重新给贝安琪掖好被子,留了一盏小夜灯,贝静纯想了想,把兜里的青鸟袖扣放在妹妹枕头旁,“别怕,青鸟陪你。”

走出房门,胡秀美不舍不弃追上来,“明天跟我一起去周家给世侄道歉,不然以后别进这个家门。”

“我正想同你说,我申请了学生宿舍。”

“好啊!翅膀硬了,忘恩负义是吧?乡下那十几口人,凭什么还要贝秉亮养?”

“从现在开始,我会独立负责。”贝静纯坚定道,随手撕下一页纸,写了保证书,签名、盖章、一气呵成。

胡秀美更坚定了贝秉芳留了钱给她,不然一个毛头大学生,怎么敢有如此大的口气?

“你......”

“下周开学,我今晚就搬走。”贝静纯截住她话头,趁胡秀美愣神的几秒,接着说,“刚才你问我对周亚峰印象如何?提醒我了,他就是见不得光的曱甴,才会去嫖,可笑的是,差点没烧死自己。”

*** ***

夜里上山的路并不漆黑,月光给贝静纯留了一盏灯。

高处不胜寒。

骤眼看去,都市里车水马龙缩小了无数倍,蝼蚁一般。

回去路上,贝静纯准备了一些说辞,以备胡秀美的询问。直到她离开,半字腹稿也没用上。胡秀美向来如此,独断专横,从未想过倾听她的想法。

贝静纯给贝秉亮留了封信,甚至还用上了轻松幽默的字句——在《碌蔗》写文的一年确实大大提高了她的文笔功力。

一个背包,一个滚轮行李箱,是贝静纯在港城生活八年的所有家当。

八月的季节,山道已经有落叶踪迹。倦鸟归巢时分,林间扑棱棱飞起了什么,贝静纯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瞬希望出来的是叼走她一半三明治的大黄狗。

算算她还没怎么吃过晚饭,光顾着跟周亚峰周旋,白白浪费了那碟大西洋黑鳕鱼和M6级的澳洲牛排。

想到周亚峰被纪鸣舟一脚踹飞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轻飘飘的曱甴,贝静纯忍不住弯起嘴角。

纯白色的石澳别墅在夜里只留下黑色的轮廓,像极了沉默野兽,悄悄张开大口,吞噬人的希望。

实际学校在上学期末已经完成宿舍申请,她只能在开学后试试能否捡个漏。

租房也是一个备选,她早就核算过成本,开支超负荷而作罢。

“喵——”

狸花猫最早发现她,绕着陌生的行李箱来回检查,又用脑袋蹭了蹭标记气味。

黑夜催眠海水,远方的海也沉睡了,只听得到低低的浪声,像饕餮吞吃的声音。

人生海海,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粟。

倘若她突然人间蒸发,或许只有丁大总编知道,因为有份稿子今日必须交。冷笑话不太好笑,贝静纯轻轻笑了,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幽默天赋。

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习惯性伸进兜里,才想起青鸟袖扣留给了贝安琪。

胸膛里空荡荡,抓不到什么来填补。

以前也试过在碌蔗报社通宵赶稿,疲惫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首老歌《La Vie En Rose》,歌名意为“玫瑰色的生活”,一首充满浪漫和幸福的歌:讲述了一个人遇到真爱后,发现整个世界如此美好和甜蜜,像戴上了玫瑰色的眼镜。

Hold me close and hold me fast(*靠近我,抱紧我)

This is la vie en rose(*这是玫瑰般的人生)

When you kiss me heaven sighs(*当你亲吻我时,天堂之门向我敞开)

I see La vie en rose(*我看到玫瑰般的人生)

Give your heart and soul to me(*给予我,你的真心和灵魂)

And life will always be La vie en rose(*我的人生会永远如同玫瑰般多姿多彩)

浪漫的爵士旋律描绘出了热情、生命和玫瑰,从她婴孩起,贝秉芳直接把它当成了摇篮曲。方修也时常唱起这首比任何人都唱得动听的歌,歌声轻盈似月光,承载了贝静纯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唱过这首歌,倒不想今夜竟勾起多时不曾念及的往事来。

“伊莎贝拉,方修死了,你就忘记他。有痛感才有活着的真实感。人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才能走得更远,愿你的人生永远如玫瑰般多姿多彩。La Vie En Rose。”

凉风吹来,穿过夜色,穿过凝滞的岁月,吹起她的刘海。贝静纯心弦微颤,又想起了与贝秉芳的最后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