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芬梨径(一)

贝静纯是一大早出门时被胡秀美截胡的,妇人裹着披肩悄无声息地,猛然窜到走廊前,似足煞白女鬼,吓了她一跳。

胡秀美命令贝静纯立即取消所有活动,她印象里还停留在外甥女中学时每周到图书馆打工的日子。

贝静纯挎了印有「港城图书馆」的帆布袋,原计划确实要去图书馆一趟:还书、写稿,然后下午三点半和纪鸣舟见面,而现在,统统都被胡秀美打乱了。

鉴于自己先应承过胡秀美,也不忍贝安琪周末在家看母亲发疯,只好推迟和纪鸣舟的一顿饭。

周末街头多了几分热闹。贝静纯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躁:不全因为胡秀美把见面地点也定在了弥敦道。

胡秀美软磨硬泡逼她盛装打扮,久违的长裙像捆住身体的绳索,贝静纯不想再看见路边橱窗镜子里木偶般的自己。

约定的那位迟到了。贝静纯瞥一眼时间,逾时40分钟。

男人停了车,走到她跟前,“贝小姐,你好,我是周亚峰。”边说边将她打量了一番:真人比相片里更好看。

总觉得周亚峰目光里夹杂了什么审视,让人有些不舒服。贝静纯抿了抿唇,保持礼貌,“叫我伊莎贝拉就好。”

她说话时眼里流露出很温柔的光,周亚峰愣了一下。见面前也做了心理准备,在不久的将来,眼前的女人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端量贝静纯。

周亚峰预约了最近大受欢迎的山顶餐厅。餐厅环境极好,露天观景台可以180度无障碍地饱览维多利亚港风光。日落之前来到,能目睹维港两岸从华灯初上到灯火辉煌的全过程。

相较贝静纯对周亚峰的一无所知,周亚峰已对她的背景了解一二。

“你在港大读建筑史,为什么?”周亚峰身边朋友几乎都选了金融,研究怎么跟钱打交道,难道不比盖房子的历史更有意思吗?

“建筑是一个结合创造力和技术技能的独特领域......”

不等贝静纯说完,周亚峰插话:“读过报纸吗?新闻说港城已经成为全球三大金融中心之一,证券交易空前发展。去年全球富人排行榜,港城人就占了六个,都跟建筑毫无关系。”男人留洋归来,一副说教做派。细微的肢体手势,彰显着他的骄傲。

“无所谓了,反正你毕业之后,在家相夫教子。但我不允许孩子学文,他应学金融。”

“周先生,我的目标是在建筑史继续深造,暂无其他计划,也对你未来的规划不感兴趣。”贝静纯端详桌布的花纹,眼皮子都懒抬一下。

“好了好了,回归正题,”周亚峰不耐,将自己按在手下的丝绒盒推到贝静纯面前,“订婚戒指用金戒指吧。”

贝静纯将盒子原路退回他的方向,“周先生,我想你误会了。”

“误会?你不是想跟我结婚吗?莫非听到歌里唱钻石钻石亮晶晶,你想戴钻石戒指?”

“我只是答应舅母来吃餐饭,别无多想,也绝不会多想。”

周亚峰面色一暗,“胡秀美收了我家的股票,两家也看完八字,日子都定了。贝静纯,难道你们里应外合,得了钱财又想自由身?”

“天下可没有赔本的买卖!”周亚峰骤然提高声量,周围人都看向他。

“周先生,溥仪都退位了。”贝静纯心竭,攥紧拳。

自小受方修温敦性格影响,她不喜与人交恶。

“谁啊?退不退位关我X事?”周亚峰说这家山顶餐厅没点社会人脉可不好订位,劝贝静纯看清现实,退位要付百分之五十手续费呢!

“......你喝多了,我们先吃到这里吧。得闲的话,脑袋背后的辫子该剪剪了。”

周亚峰摸了摸后脑勺:???

“告辞,以后不必再见。”

贝静纯起身,在水单上放了一半餐费,交代餐厅经理叫代驾司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 ***

山高路长,贝静纯蹬着高跟鞋下山,走了一会儿,后脚跟火辣辣地痛。

在市里吃餐便饭不好吗?偏偏来到劳什子山顶!

芬梨径与芬梨道平行,是在太平山山顶凌霄阁旁边的一条小径道。这条径道不算宽敞,沿着山顶缆车的方向,可以一直往下走到狮子亭。

山顶有些坡度,似叫人踏上天梯,越行越累。贝静纯索性脱掉高跟鞋,拎在手上,光脚走。

“贝静纯!”

有人喊她。

“你站住!”

周亚峰将车歪歪扭扭停在路边,呼哧哧追出来,“大家都是成年人,玩什么欲擒故纵!”

“算了算了,依你!给你买一克拉的钻戒,”男人伸手紧紧钳住贝静纯的手腕,“今晚我还订了皇家酒店的套房呢。”

“你发什么酒疯?”贝静纯挣了一下,没挣脱,对方呛鼻的酒气喷在她头顶。

“贝静纯,你又装什么清纯淑女?”

若不是胡秀美暗中推波助澜,周母急着抱孙,看中贝静纯母家的背景,周亚峰倒没想这么早结婚。但今天看到贝静纯本人,他改变主意了。

“胡秀美跟你们商议的,我全程不知情,我绝不嫁!你想结婚,看她愿不愿意跟我舅舅离婚再改嫁你。”

贝静纯心里窝火,怒骂自己不该被胡秀美的表面功夫蒙蔽了眼睛,自己差点被人打包卖了!

“你不嫁也得嫁!”周亚峰忽的起了一股邪火,想用一贯强硬的招数让眼前这个桀骜的女人臣服。

贝静纯扬起手里的高跟鞋,往他脸上挡去,鞋尖在男人手背划出一道血痕,彻底激怒了周亚峰,“臭婆娘!欠教训!”

有登山客看向他们,周亚峰骂道:“望什么望?没见过夫妻打架?”

“我跟你没任何关系!”贝静纯咬牙,抵抗男人再次施过来的压力。

重型机车声轰鸣而来,似野兽低吼。

“绅士就这么对待淑女?”懒洋洋的声音,在她背后。

贝静纯没回头,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肺部隐隐作痛。不确定这声音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她潜意识里冒出来的念头。

“放开她。”那道声音变得严肃,引擎咆哮,空气里有排气管掀起热浪。

“两公婆吵架,轮到你多管闲......啊、啊、啊!”周亚峰推开贝静纯,身子歪向一边,脸部表情扭曲变形。

手腕的桎梏倐地松开,贝静纯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是纪鸣舟,是他,没错的。

男人鼻梁上的雷朋机车镜微微触及两道剑眉,颌骨硬朗,像险峰于千仞之岗,遥远而疏离。

“你怎么在这里?”她轻轻地呼气、吸气,掩饰自己的不适。

“你拒绝我,放我鸽子,然后跟他相亲?”

贝静纯一滞:“我没答应他,我也没拒绝你。”

语气虽不见亲昵,但关系显然亲近。

周亚峰终于瞄清这位不速之客的样貌,周身乖张躁动的气息,予人温柔的假象,绝非善类。

“他是谁?”周亚峰眼珠一转,“嗬!原来你们认识!在这里等我?胡秀美这个贱人,想自导一场仙人跳讹我......啊!轻点啊!”

纪鸣舟搭在他肩膀的手又压了压,周亚峰还想说什么,只听纪鸣舟问他:“前几日去了裕民大厦吗?”

周亚峰像是被唬住了,空咽了一口唾沫,喉结骨碌骨碌地动了动。机车男居高临下的睥睨感如锋芒在背,极具压迫性,令人莫名生出几分畏缩。他懵然地觑着对方,忘了挣扎反抗,也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痛、痛、痛!只觉下一秒骨头快要断掉了。

“大侠饶、饶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同她玩玩而已。”

“闹着玩?”纪鸣舟重复一遍他的话,声音里有戾气浮现,抬手拽了周亚峰的衣领将他像小鸡仔似的拎起来。周亚峰被迫直起腰,昂起头,“我错了我错了,贝静纯救我。”

“不许喊她的名字!”纪鸣舟胸腔内轰的一下燃起热意。

纵使见过更多惊心动魄的场面,也从未有体验过这种阵阵火烧燎原之感。

周亚峰彻底噤声了。

贝静纯也怔住看着他。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下次绝对没这种好运,”纪鸣舟抑不住心中怒火,一脚将周亚峰踹出几米,“立刻滚!”

男人在地上瘫成一团烂泥,蠕动着爬上汽车,一脚油门逃了。

*** ***

纪鸣舟和贝静纯站在原地,两人之间的空气迅速凝结成极地寒冰,既肃穆又冷峻。

沉默良久,“你跟踪我?”贝静纯开口,世界上有十万八千种巧合,她相信其中没有一种能解释纪鸣舟为什么偏偏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我带你回市区。”头盔抱在男人左手臂弯里,杜卡迪车身特有的线条凌厉锋锐,像骑了匹高头骏马。

“谢谢,前面300米即有小巴站。”

纪鸣舟转头看她一眼,目光被黑色镜片遮盖,看不出什么,却让贝静纯心尖一颤。

车灯透亮,将车前好几十米照得清清楚楚,“你还有工作没做完?”纪鸣舟问。

机车表盘沾了一片花瓣,他扔的时候太仓促。事实上,从他买下花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紧张了。在回忆起和贝静纯约会的男子相貌时,他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一根扎进心头的利刺,生生地卡在那里,搞得他心头莫名燃起一股火气。

心脏重重敲击着他的肋骨,纪鸣舟也解释不清,某种颤动不辍不止。

他现在之所以留在这里,依旧源于这种颤动的情感,促使贝静纯走过他身侧时抓住她的小臂,恳切道,“伊莎贝拉。”

触到她的一瞬间,纪鸣舟的心奇迹般安静下来,他有些贪恋这久违的安稳。见贝静纯一蹙眉,他立刻松了气力,改成两指虚虚地将她圈住,“你对我也防备吗?还只是对我防备?”

贝静纯转过脸:“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有备才能无患。我现在很累,需要时间,安静地想一想。”她又放轻了声音,很轻很轻,“我想回家......”

“确实,现在并不是告白的好时机。”纪鸣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说。

告白这个字眼让贝静纯有一瞬恍惚。

路灯亮起,在他颅顶泻下一片细碎的光芒,神情很真诚。

纪鸣舟替她确认:“你不是需要时间吗?我给你时间考虑。如果你以后要挑选男友,请务必记得考虑一下我。”

自从第一眼见到贝静纯,心里那团火就再也灭不下去了。

他确定了心脏颤动的真相:是他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