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静纯将自己蜷缩在男人温暖的怀里,仿佛能把全世界的不安全都阻挡在这个怀抱以外。
侵袭的寒意令她升起了小时候在黑夜里走失的回忆。她极力想驱走那份不适的联想,如一根已拉扯到近乎极限的橡筋,纵然心智顽强,再使不出多余的一丝气力。
纪鸣舟小心翼翼地收紧怀抱,生怕碰坏了她。两人贴得太近,一点点微小动作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贝静纯细细地发着抖,在他手里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周遭杂乱喧哗,一声耳鸣穿透鼓膜,随后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任凭那铁一般有力的臂膀,带她去往不知何处的所在。
仅存的一点意识,是纪鸣舟的心跳,咚咚、咚咚的,强而有力。隐隐约约,那频率好像比平常心跳声还要急促。
待意识回笼,发现自己已经靠坐在街边中药房的木凳上,离她最近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捏了根针。见人清醒了些,又沿着她的发际正中扎了百会穴。
贝静纯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几绺,一阵风掀来吹得她太阳穴直疼。
“疼?”老中医问。
贝静纯“嗯”了声,睁开眼眸,茫然地抬头寻找纪鸣舟。老中医说:“会疼就没事了。”
“现在感觉好些没有?”纪鸣舟俯身,温声问。他定定凝向她的眼睛,直到她与他完全对焦。
“天热,可能中暑了。”失尽血色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察觉到她在颤抖,纪鸣舟心软一叹,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有我在呢。”简简单单四个字,是沉甸甸的承诺。贝静纯点了点头。
“那先处理伤口。”纪鸣舟重新腾出位置。
伤口?谁受伤了?贝静纯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原来圆珠笔尖被她扎进自己右手掌心,深深的,血肉模糊的。这么一看,刚刚顺畅的呼吸又堵滞起来。
“晕血?”纪鸣舟问她。
“低血糖。”贝静纯不承认,低沉而柔婉的声音,毫不示弱,还想多说几句,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双眼上,“那就不看。”是纪鸣舟语气里一贯的镇定,贝静纯也跟着放松下来。
“你要归队吗?”
“梁吉在。”
“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所幸伤口只是看起来狰狞,不需要缝针。老中医清理伤口后,撒了些祖传的消炎药粉,叮嘱切记三天内别碰水,每日按时上药,不会留疤。他这药粉可比洋人的药膏厉害多了。
处理完后,老中医扶了扶眼镜,回头看了看一旁等待的纪鸣舟。
“几多钱?”纪鸣舟问。
“再敢提‘钱’字,老夫即刻使一记佛山无影脚踢你出街。”
“好。”纪鸣舟笑,“那我们先回......”
“坐低!”老中医过去,大力拍拍他肩膀,“轮到你啦,有情饮水饱,自己受伤都唔知。”
纪鸣舟被拍得倒吸一口冷气,只不过皮肤一点擦伤而已。
“哼!而已?”老中医瞪他,“等伤口感染就别来找我了。”
贝静纯也在一旁帮劝。
现场二比一,他这张一票还是无效票,纪鸣舟只得乖乖坐下。
老中医鼓励地看贝静纯一眼,“男朋友就是要听话。”
贝静纯见他误会了,“我不是他女友。”又瞥向纪鸣舟,快解释一下呀。可当事人眼睛一闭,像是真疼的,又像装的。
老中医给纪鸣舟消完毒,抽空又挪移到贝静纯面前低声告密:“刚才阿舟抱你闯进来,黑口黑面,似足古惑仔。”
贝静纯偏了偏脑袋,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纪鸣舟,他也会惊慌失措?她想象不到。
“扎了两针,你还没醒,他竟然瞪我,吓得我这颗老心脏都快停了,生怕他把我的药房掀翻。”
“邹叔——”闭眼的某人出声。
“来了来了......”邹医生对贝静纯使个眼色,以口型道:后生仔拍拖,没见过“大蛇屙屎*”。(粤方言,少见多怪)
跟对待贝静纯轻柔的手势不同,老中医对纪鸣舟明显没有手下留情。贝静纯看得心中一惊一乍,代入自己感觉会哇呜哭出来。结果纪鸣舟很能忍痛,额头渗出的汗流过下颌线,全程没哼一声。
“阿舟身体很好,质素一等,同龄人里也很少见。”
贝静纯理解成:说明新陈代谢也快,伤也恢复得快。
“没错!”邹医生声音宏亮,“耳聪目明,血气方刚,精力充沛,这男仔真係唔错。放心吧!皮外伤绝不会影响到内部功能,老夫行医50载,一定不会看错。”
“咳、咳、咳......”
轮到纪鸣舟突然呛到,刚被夸奖赞誉的身体剧烈咳嗽起来。
邹医生抓起他手,往止咳的合谷穴用力一掐:你这铁树开花开得真够晚,老夫都替你心急!
*** ***
半小时后,纪鸣舟带着比贝静纯更多的包扎出了中药房,边走还边活动肩关节,背脊和胳膊小幅隆起一些肌肉轮廓:没处理伤口前,没什么感觉。现在药粉作用下,反而左右不舒服。
“受过更重的伤,也没包成木乃伊。”纪鸣舟无奈笑了一下,邹叔不愧对“老顽童”的称号。
“你点解什么都不怕啊?不怕火,不怕疼。”贝静纯见了他的伤,感慨消防员确实不易做。
“我当然有怕的。”
“诶?你会怕什么?”贝静纯好奇,虫?蛇?蜘蛛?还是鬼片?
听过许冠杰的《天才与白痴》都知道,其中有一句歌词唱到:“呢个世界上有冤鬼有哗鬼有奸鬼赌鬼仲有咸湿鬼,有衰鬼有烟鬼摄青鬼生鬼撞鬼撞着个冒失鬼,醉酒鬼吊靴鬼丑死鬼假鬼真鬼乱咁鬼打鬼”,他怕什么鬼?
纪鸣舟没答。一双薄唇习惯性噙些笑意,配上八风不动的眼神,反而引人更想往深处探究。
贝静纯思维开散起来,难道他害怕芭比娃娃?小猫小狗一类的毛茸茸?
“我们唯一需要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这句名言源于罗斯福总统1932年的就职演讲。为顾全纪队长的高大形象,她拎出此句作为这个话题的终结。
“怕你掉眼泪。”
什么?贝静纯瞪圆双眼,谁哭了?她才没有掉眼泪。她很勇敢的,好吗?
“勇敢本身是个伪命题。想哭就哭出来是勇敢,想哭却憋住也是勇敢。”纪鸣舟很识时务地没提她之前在现场的应激反应。
贝静纯:“......”
忽而又反应到,他说的是:怕她掉眼泪。
开什么玩笑?她抿唇。
“不是玩笑话,是真心话。我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纪鸣舟喊她名字:“伊莎贝拉,你刚才犹豫了三秒,我可以理解为你动摇了吗?”
贝静纯突然忘了要说的话,呆愣在原地,想不到有人能够如此毫无波澜地花言巧语,是帅气给他的底气吗?讲真,这外貌,鼻是鼻,眼是眼,但她不打算说出来。英俊男人哪个不是长这样?
她认真打量起纪鸣舟,注意力偏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右眼尾端有一颗浅浅小小的痣。小神婆明心说过,这位置长有善痣,有利物质运、社交运和工作运,在古代会有良田万亩。
贝静纯又意识到,与其说他五官出色,不如说是有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风度与气质,不过,“你对感情这么......淡定......自如的吗?”她反问。就像钓鱼人随意撒出去鱼饵就不管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纪鸣舟效仿她说法,也问:“你对感情的接受这么......迟钝的吗?”
贝静纯:???
“蜜斯贝,你怎么还不兑现那餐饭?”纪鸣舟说,“算算我已经救你三次了。”
“打雷那次,和刚才,哪有三次?”贝静纯忽然福至心灵,“上周五晚出火警,你在海洋皇宫吗?”
“哦?你还会去酒吧?”
“那确实是三次,哎呦......”贝静纯被人轻轻敲了额头。
“是四次,”纪鸣舟更正,“伊莎贝拉,你必须要请我吃饭了。”
“你怎么老是惦记吃东西?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
“我突然觉得不谢也可以。”这话他是出自半玩笑半真心,“不领这情的话,你这辈子是不是都欠着我?”
“你、你、你......”一向口齿伶俐的贝静纯哑火了,“必须要谢!”
什么风度和气质嘛?纪鸣舟这家伙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逗一逗,贝静纯的眼睛就明亮几分,气色好多了,也有了神采。
恢复神采的人,忽然擒拿住纪鸣舟的手,紧紧贴实他掌心,“这么烫?”话毕,要拽他回药房。
“人体吸收伤口的坏死组织,发热是正常现象。”
纪鸣舟觉得没太所谓,平时回队里冲几个凉水澡就好。何况今天邹叔还给他的皮外伤用上了传家宝黑玉断续膏。
“我们穿越到《倚天屠龙记》里了?”
作为金刚门的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能将断骨重塑。贝静纯可是金庸迷呢。
“Bingo,答对。”一抹浅笑折弯了他的嘴角,纪鸣舟懒懒散散地捧哏。
这样的对话过于日常,让人的心也随着轻松起来。仿佛那些踏在生死线上的惊心动魄、焚烧在心头的大火只是一场噩梦而已。贝静纯意外地松弛下来。
一双火似的眼睛,影影瞳瞳的将他映了出来。目光像羽毛一样弄得人痒痒的,纪鸣舟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将手背在身后,真想捏捏她的脸。又害怕,怕她以为自己是个登徒子。
“你现在好些了吗?”贝静纯问。
“信不信?我现在能把你从尖沙咀扛到石澳。”说话人一脸坦然地正对她,宛然真的在思考这段长途负重,“或者,换成你扛我?”
扛?贝静纯摇摇头,这画面太美不敢看。
然而这条街实在太短,很快走到分岔路口。纪鸣舟倏然伸手,在她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回正事,有位哲学家说过:一个人不先感到饥渴,便享受不到饮食的乐趣。”
他微笑等她发话。这一天他们的关系好像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就像两个下课后见面的同学日常约一餐饭。
“OK,这周六下午,好吗?”贝静纯眼睛弯弯,嘴角一个梨涡,率性可爱,“下午三点,弥敦道见。”
纪鸣舟道一声好,从衣兜里拿出纸笔。贝静纯好奇地昂脖望着,看他写下两串号码,分别是座机号和寻呼机,另起一行写上:「时刻为港城市民服务」
一笔一划几乎穿透纸面,遒劲有力,她顺着那笔画纹理甚至能感觉到他下笔的力道。
“伊莎贝拉,有需要的话,电联我。”纪鸣舟郑重其事,“Anytime。”
随时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