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弥敦道(一)

港城鼎鼎有名的纪家,独苗二少爷竟然去当消防员,孰利孰弊?

这个议题纪鸣舟从入职第一天就开始听各种人辩论,有支持、有反对、也有嘲讽、非议。

劝退了不少有攀亲心思的人家,纪鸣舟也无所谓,他从没将婚姻、生子当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更不会随便让一个女人做他孩子的母亲。

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份职业的意义。

收回思绪,脚下踩了加油,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开得飞快。车窗只留一道缝隙,风声汩汩。

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清晨,锻炼电铃声响起,年轻的消防队员们准备列队出操。纪鸣舟已经晨跑五公里回来了,正在做核心力量训练。

手指贴地发力,双腿绷直稳稳悬空,姿势标准的俄式挺身俯卧撑,难度极大,需要很强的肩部力量、臂力和腹背力。

反观操场里的新兵们做体能训练,个个两腿颤颤,喘息如狗,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纪鸣舟脸色逐渐绷紧,“你们每天就咁样?”

领班夏康年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面露轻蔑,“纪队,也不是日日有火灾。”

纪鸣舟闻言,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夏康年不响,他是英国人,护照与本地佬有别,以为能获得额外重用。毕竟港城是他们的殖民地,职场上偏私照顾自己人,天经地义。谁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下子阻了他的青云路。

“说不是救火多,就能晋升快。”

有人不服气,替领班出声。大家算是同期,照样火里来去,出生入死,港城可没有第二人像纪鸣舟火箭速度晋升高级消防队长。

“叼!我老大的成绩,拿命搏来的!”梁吉骂了句脏话。时移世易,别以为白皮肤就高人一等。

“我们没卖命?谁不知纪霑是谁吗?获勋爵士,巴结英国人那么多年,谁开罪得起?”那人小声嘟囔,“再说了,队长有特权不用集合训练吗?”

“你他妈......”梁吉脸色胀得紫红,跳出来,扯住对方衣领。

“别吵了!纪律部队哪里有纪律的样子?”纪鸣舟站定,眼睛越过梁吉看了过去。梁吉顺着方向看去,随即松手推开那人,退开几步让路。

纪鸣舟大步流星走过,迅速穿戴好全套灭火战斗装备,接通空气呼气器——模拟火场内高负荷作业的耗气训练开始。

抱着数十斤的水带登上6层高的训练塔,然后在六楼窗口用绳索将另外两卷水带从一楼拖拽至六楼,再将两卷水带从六楼提至一楼。

厚重的战斗服完全不能散热,就像置身在桑拿间。梁吉非常清楚呼吸面罩里窒息的感觉,感同身受地往自己额头抹了一把。

回到一楼的纪鸣舟没有停止,抡锤敲击轮胎,拖起百斤重的假人往目标点冲刺。

空呼报警响起,终点那头,有道声音喊:“3分59秒!”

仿佛投入湖面的一枚小石头,人群里漾起一阵骚动,纪鸣舟的耗气成绩稳居消防处的第一名。

汗水浸湿作训服,纪鸣舟单手扯过衣服下摆,稍一偏头,敞露出上身紧实的肌肉。其他人默不作声。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迸血,训练是为了让每个消防员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不是奥林匹克竞赛。”纪鸣舟目光严肃,掠过年轻的队员们:“与火抗争,慢0.1秒都可能死,给我好好锻炼!”

“Yes Sir......”新兵蛋子们应道。

“精气神呢?!”纪鸣舟面容肃穆,厉声问。

新兵们面面相觑。

“进了火场,别人等你救命,队友的命也在你们手上。真男人,敢博敢当,死都要顶住这片天!Understand?”

纪鸣舟这么稳稳立在那里不动,像屹立在海里的冰山,巍峨皑皑、高不可攀,鲸群却步。

“Yes Sir!”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新兵蛋子们打了鸡血,这回底气十足,誓要喊破喉咙。后生仔总有英雄情怀,加上刚才纪鸣舟的成绩彻底让他们佩服,纪队长的形象瞬间伟岸起来。

“哼!做戏给谁看?”不服的声音轻轻道:“有些人呢,生来住金屋、食海味。人中龙凤,羡慕不来的。”

梁吉狠狠淬一口夏康年的背影,他老大不争而已,不代表好欺负。

队友洪淼安慰,“阿舟话自己无所谓,就真的无所谓。你最初时不也是跟他对着干?”

梁吉一噎,“怎么能相提并论!”

纪鸣舟,权贵家庭出身,与生俱来就有高起点。做什么都顺风顺水,连入职消防员也是因缘巧合,被路人派发招募传单,轻轻松松拿了个面试和体能考试第一。

梁吉比他晚一届,同样手持面试头牌进队,心高气傲。一开始以为纪鸣舟和其他纨绔太子爷没什么两样,但与他出过一次任务后,梁吉的嫌弃就完全变成了崇拜。试问哪个男人不是男子汉的迷弟呢?

纪鸣舟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做消防员在亲友眼里是离经叛道,在队友眼里是走后门空降,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扑火、救人,并没有什么特别。

贝静纯又会怎么看呢?他忽然好奇。

这个想法一旦起来,迅速生根发芽,侵占了他的大脑,以至于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即将见到她。

下一秒,就听到梁吉跟洪淼说:“什么?贝编剧到门口了?”

纪鸣舟倐地站起身,“我去吧!”

*** ***

再次来到消防处,贝静纯轻车熟路。坐在上回坐过的靠窗位置,心想:不会遇到纪鸣舟吧?

岂料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见到前方拐角处,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紧接着攀了上来。

纪鸣舟没走楼梯,举臂沿着办公楼外墙往上攀,身手敏捷,比跑楼梯的速度还快。

天啊!!贝静纯惊得从窗户探出脑袋紧紧盯着他,简直不可置信。

长发被微风掠到眼前,让她心跳突然猛地跳了一下,小时候看《格林童话》,高塔里的长发姑娘放下闪闪发光的长发,勇敢的王子顺着她的头发爬上高塔,解救了被困的长发姑娘。

眨眼间,胆大的消防队长登上三楼窗台,跟之前几次见面给人的感觉比起来,此刻竟又有了些雅痞桀骜之感。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散洒在男人的斜后方肩膀,整个人像是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圈,连睫毛都金灿灿的。眼前的画面感极为美好,贝静纯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为了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两人不约而同,默契地相视而笑。

出生入死的工作环境,从生到死,或者从死到生,让纪鸣舟早就养成了处乱不惊的心态,可贝静纯拥有让他人心脏跃出正常频率的魔力,是他的世界里少见的有着崭新魅力的人。除了救爬高不敢下来的小猫,他什么时候又这么着急地攀墙了呢?

贝静纯亦然,异乡求生存的孤女,见惯了太多灾祸,以为变故和冲突才是人生。纪鸣舟身上带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气质,竟然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告诉她这是一个心安的世界。

“在做什么?”他问。

贝静纯举起一张《来访登记》,刚填完,准备签名。习惯先写“方”字,又用水笔厚盖,变成“贝”字。

写错字不奇怪,但写错自己的姓?纪鸣舟免不了多睇她一眼。许是背光的缘故,那双琥珀眸子看起来比平时更深沉。

“我父亲姓方。”贝静纯10岁来港,重新登记入籍时才正式随母姓。某种程度上,方静纯是她的过去。

“你想了解消防素材,我有权限调配几份内部纪实录像出来。”

“谢谢,不必。”贝静纯婉拒,她还是富有职业精神的,能在房子里看录像写出的文章,再精彩也差了点。

“差了什么?”

“代入感。”

“你想去现场?若有火警情况,我们无法像现在这样招待你。”

“了解,就当我是个隐形的旁观者。”

“旁观?你确定?”

贝静纯“嗯?”一声,没理解纪鸣舟为何这么问。

“伊莎贝拉,逆行者勇气可嘉,但首先请你保护好自己。”纪鸣舟一直想跟她聊聊这个话题。

火警鸣笛忽然大响,刹那穿透了这栋建筑的每个角落。

纪鸣舟脸色瞬凝,消防员本能的身体反应先于意识,长腿跨过围栏,顺着滑杆滑下三楼,一阵风似的,疾跑起来。临拐角处,回头望一眼贝静纯,贝静纯立刻读懂了他的眼神。

紧接着又是几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能看见消防员们勇往直前的身影。众人迅速有序地从各方集合,利落地换上自己的消防服。

纪鸣舟第一个冲到车库,挂上耳机听值班员汇报情况:“Sir,裕民大厦12楼起火,目前三户人家被困。”

火警现场是人流较多的地点,消防处会即时列作「二级火警」处理,消防员增至50人,以防止出现其他混乱的情况。

“继续跟进现场情况,随时报告。”纪鸣舟扣紧安全帽,“一班和二班,出前三辆车,救护队跟上!”

短短一分钟时间,红色消防车集结,浩浩荡荡开出。

贝静纯也跑了出去,扬手招了的士,“跟上消防车。”

*** ***

的士开到加连威老道就无法继续开了。消防和交警同时配合,正在疏导附近的交通。

车一停,贝静纯跳了下来。出事地点是一栋商住大厦,稍一抬头,就能看见袅袅的黑烟争先恐后从窗户里涌出来,还有被困人员绝望的挥手。

此刻场景如利箭一般,贝静纯感觉浑身起了栗,心跳停了一下。她能确信,真的停了一下。在这个瞬间,有人正接近死亡。

无论适应过多少次,哪怕看过消防处的模拟演练,经历过路边沥青黑烟、酒吧失火,每一次都让她感到震撼。因为真实,所以可畏。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风吹过,路边森拱的树梢摇晃,天幕灰蒙蒙,似有无数魑魅鬼怪要扑出噬人。

像动物本能抗拒陌生物种入侵领地一般,她握紧手中的笔——是唯一可抓住的支撑。目光在全场出于本能地梭巡,纪鸣舟的身影很好辨认,他高大、醒目,是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刚出现在一层大堂,贝静纯就认了出来。她眼眶发热,视线一直追随着他。

看纪鸣舟怎么指挥现场,搜寻被困者,看怎么把人们从生死一线中拉回人间,看烟雾弥漫中辟出一条光路来。

救护车滴嘟滴嘟开走了。贝静纯参观消防处时学习过的「四红一白」一辆接一辆,有秩序地退场。

纪鸣舟边走边解装备,在火场救了两位吸入烟气而陷入昏迷的人,光是一身装备就近50斤,阻燃隔热的战斗服穿着,堪比自带桑拿系统,浑身暴汗。衣料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饱满紧实的肌肉轮廓。

觉察到什么,偏过头,瞥见贝静纯双手握拳,定定地瞪着自己,笔直的背脊也不知挺了多久。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沉浸、热烈,又茫然、恐惧和痛苦。

“留下来答记者问。”纪鸣舟拍拍梁吉,没等他问话,转身大阔步走了。

“12楼起火,有人不小心把烟头点燃了窗帘,万幸没有蔓延到其他楼层。”纪鸣舟说话的时候,有血丝从嘴唇干燥的裂口处渗出来。

贝静纯看向纪鸣舟,两人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烟火气,仿似从地狱重返人间。可他的轮廓一度变得模糊,跟她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起来。她一帧一帧地翻看、辨认,总觉得在更早的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也可能是自己的臆想,如果能早些遇到这样的人,或许她今天还是方静纯。

她继续直勾勾将他凝视,他接着向她讲火灾情况:“现场无人死亡,只有一对......疑似吸入大量浓烟,要去医院做进一步健康检查。”

这里是著名的一楼一凤,受伤的是嫖/客和小姐。纪鸣舟省略了伤者的详细身份。

一滴汗顺着他额角缓缓而落,滑过流畅的下颌线,直接滴进贝静纯的心里,泛起涟漪。

贝静纯点了点头,身子有些僵硬,“知道了,你忙先。”

她声音比平时要轻得多,像他救的那只受了惊的小猫福仔,往他心上不经意地挠了一下。

“等等,”纪鸣舟抓起贝静纯袖口,“伊莎贝拉,别走。”

“做乜嘢?”她怔怔问。

“我担心有人再多走一步便会晕倒。”

天旋地转,眼前世界骤然调转,贝静纯来不及惊呼。纪鸣舟已经轻松将她公主抱起来,“你的手在流血。”

贝静纯头晕目眩,拼出最后一分力气嚷嚷:“你放我下来,我行路靠脚,又不是手。”

“蜜斯贝,请给我一个机会做绅士。不然今日《事故报告》里,要徒增一位场外无辜受伤人士。”

贝静纯喉咙干涩,每说多一个字要耗费她巨大气力。感受到对方那强有力的心跳,仅存的一点意识,让她不自觉地靠近,藤萝似的,想要缠绕住他,悄悄地、贪婪地汲取温暖和力量,给她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