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静纯的生活轨道简单却忙碌:学校、《碌蔗》兼职和贝秉亮家。
大学生的悠闲暑假在她这里变成了陀螺连轴转:白天、黑夜、下一个白天、下一个黑夜......
月底开学近在眼前,备齐新学年学费是贝静纯当下首要任务。
若不是戴绍善临时布置一份3000字员工福利,她应该能得空再写一篇《打麻将熟记这9句“常胜诀窍”!十局九胜,包你赢钱赢到手抽筋!》。每日在家听胡秀美抱怨,也能淘出一些可用的字眼。
出门时不由地看多了一眼邮箱,倘若明心的预言属实,她必须更努力赚钱了。
她有晨跑的习惯,跑步是种个人独享的运动,贝静纯喜欢在跑步时琢磨一些平时难以排解的情绪,觉得再大的难关也无所谓,反正拼命跑就是。
尤其接了《碌蔗》的工作,跑步锻炼有助于她的临场反应和逃跑技能。戴绍善形容的,要跑得像兔子一样敏捷,又像乌龟似的耐跑。贝静纯边跑边兀自傻笑,希望跑路技巧永远用不上。
橘色的公共电话亭依旧显眼,孤独地立在路边。贝静纯跑到了马路对面,明知它不可能响起,仍升起一股温暖的期待。
抬头望见远处的皇家酒店Royal Hotel,作为港城骄傲的奢华地标,高耸如云。
戴绍善让出自家别墅做成了《碌蔗》大本营,自己则长期住在Royal Hotel皇家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据不可靠线报:做报社之前,戴绍善考虑过把他的别墅豪宅改成文艺书店、面包房或是Band房。
金瓜爷的正业是糕饼店的面包师傅,听他透露过年轻时的戴绍善,成立了一支地下乐队,名字叫Miss Scone(*司康)——外脆里嫩的司康是女王下午茶的必备单品,而司康小姐是戴绍善的初恋。
贝静纯进入碌蔗报社的第二场面试便是在皇家酒店的空中餐厅。酒店顶层露台上,俯瞰红帆船鸭灵号飘过维港,昔日的小渔港到今日的大都会,中西交融、异国情调奠定了独特的港式风貌。
戴绍善开口第一句话就跟她聊风水,“这里三面临海,水为财。半圆形状属金,西北方属于乾卦,也属金。在Royal Hotel做决策,生意往往都是赚的多。”
贝静纯准备好的面试台词,一个字也没用到。于是跟他讲了自己来的路上,见到一只刺猬:在都市白天出没的野生刺猬,不知道来自哪座山林。它甚至够胆立起身子,和贝静纯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据说刺猬天生高度近视,或许贝静纯在它眼里是一片人形大雾。
戴绍善饶有兴趣:“我在晨跑时遇过野猪。”
轮到贝静纯诧异,“作为国际大都市,港城竟然还有野猪?”
“这只庞然大物目如铜铃,幽幽盯人,鼻孔里呼呼呼地喷着粗气。”戴绍善清楚记得野猪浑身鬃毛如倒刺的箭,威风凛凛。
“野猪嗅觉发达,灵敏程度是狗鼻子的三倍。”贝静纯笑了起来,没想到她竟然跟面试官聊到了野猪。
或许是她总把社会规则想得太复杂,生活有时候很简单。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往往就这么发生了。
“你姓贝?”
戴绍善知道她的名字,却用了提问语气。
“我父亲姓方,我随母姓。”
戴绍善点了点头,“恰好,我也认识一位叫‘阿贝’的女仔,美丽、聪明、勇敢、自由、无畏,”说着眉峰挑起,“很可惜......”
贝静纯目光随着他的,落到酒店装潢的镜子上。她盯着镜子里的女仔,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脸上有一种很柔软的天真。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大概血脉遗传,她也算得上美丽、聪明。但现在的她,很可惜,并不自由。
“世界上最能帮自己的人,实在只有自己。祝你好运吧。”
嗯?好运?她被录取了?贝静纯瞪圆双眼,大名鼎鼎的《碌蔗周刊》面试这么简单?不是说通过率不足百分之一吗?
“好消息是Yes,欢迎你加入我们。坏消息是今天算返工第一日。”
贝静纯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戴绍善抿一小口茶,“听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吧?”
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天方夜谭》:少女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多疑的国王。她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因爱听故事而不忍杀她,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国王说:“你的故事让我感动,我不会杀你了。”
戴绍善模仿国王的语气,眼底漾开一丝笑意:“你面试的文章让我感动,刺猬和野猪也很有趣。《碌蔗》要找的就是能讲一千零一夜的人才。港城可以有野猪,建筑系大学生可以写八卦新闻,相信你选择我们,已经能平衡好自己的学业和工作。”
“当然。”贝静纯坚定道。
“当然。”
过去和现在的某一瞬间重合,贝静纯跑着昂起头,坚定地笑了。
*** ***
办完公事,纪鸣舟抽空回了趟老宅。
穿过红磡海底隧道进入港岛,沿港仔隧道继续南行,攀上连绵山峦,直到湛蓝海域如展开的画卷映入眼帘,风光旖旎,豁然开朗。纪鸣舟转入一条独立小径,放慢车速,车喇叭摁得响亮。
庭院大门缓缓推开,一位中等身材,白衫黑裤的妇人快步跑了过来。
“阿舟。”露西是纪家最资深的保姆,带大了纪鸣舟三姐弟。
“大家姐呢?”纪鸣舟冲老保姆粲然一笑,呲了整齐的大白牙。
“阿珍今日有饭局。”
纪鸣舟先问纪芸珍的行程,露西了然,“太太一直在等你。”又心疼地问他想吃什么?
“随意,露西出品最啱我胃口。”
纪鸣舟腿长步快,三两下就跨过楼梯,直接去了花园。
纪何慧珊正在打理新种植的风信子。妇人年逾半百,得体的墨色旗袍,只搭配一对珍珠耳环,面容和气,端庄优雅。见到儿子,上下左右地打量一番,怕哪里还有她看不到的伤,伸手去拍他肩膀、背脊......确定没添新伤才露出笑容。
“消防员同写字楼返工一样,没什么区别。”
“阿舟,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当初你不想接手生意,跑去做消防员,出生入死......”纪何慧珊顿了顿,目光投向在跟一朵芍药花较劲的儿子,软绵绵瞪了一眼。
“你还笑,妈咪跟你好认真讲。”
“知道,我也笑得很认真啊。”纪鸣舟眉梢眼角荡漾浓烈的笑意,因母亲的关心而开朗。
纪何慧珊看了他半晌,眉眼慢慢舒展开,忍不住心生感慨,好像没过去多久,怀抱稚儿,仿佛才是昨天的事情。气宇轩昂的纪鸣舟,他的脚下不该是八热地狱,皮肉还生,复受前苦,应该是高贵柔软的羊毛地毯。
或许一切都是命。
“我係开明母亲,唯有日日跪在菩萨面前替你祈福。纪家不重男轻女,你是唯一男丁也无特权。阿珍放弃做律师,接管公司大小事务。等妹仔大学毕业最快也要五年。阿仔,请问全家是否大力支持你的理想?”
“Thank You, Madam!”
纪队长当即挺直腰脊,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立正敬礼,表情却是嬉皮笑脸,示意妈妈继续。
“你是不是也要体谅我们的苦心?前日去大屿山探你阿爷,问几时能饮新妇茶?我唔识答。你爸过世前,我应承过他:将来要亲眼看你娶妻成家。你算算自己几多岁?我还有几年命能......”
纪何慧珊誓要同他讲最直接的话。然而话未说完,眼前倏然袭来一朵巨大的花儿,被儿子献上一朵花,“阿妈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风紧,扯呼……结婚这件麻烦的事情又来了。
“阿舟,你乖一点——我是希望越早越好,最好明日就能结婚。”
“哎呀,计划赶不上变化,Sooooorry......差点忘了我今晚值夜!”
纪鸣舟忽而靠近,给母亲送上一个温柔的贴面吻。话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战术性撤退,人立即闪了。
“阿舟,食完晚饭再走嘛!车里打包了你钟意的香瓜汤——”
露西听到一阵汽车引擎发动声,朝他方向喊,看他潇洒地扬扬手出了门。幸好自己见多了这场面,提前在他车里放好了保温食盒。
“随他去罢,纪鸣舟个衰仔,返来只会辣手摧花。”纪何慧珊心疼地看着被儿子顺手纠了一地的花瓣。花花草草,不知是哪里得罪他。
嘡——嘡——嘡——偌大的半山别墅,传来西洋钟整点鸣声。
“太太,别气,”露西笑吟吟递上一盘杏仁饼安抚,“趁热吃,阿舟有心,记挂你最钟意食添记饼仔。”
“添记、添记,要添新人才有用,”纪何慧珊重重叹了口气,“我平时真是太惯着他了,今年他必须结婚,否则别想叫我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