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澳(二)

“好时如糖粘豆,唔好时水抠油。1979年,20岁的花旦秋菲菲事业如日中天,不顾家人强烈反对,执意嫁给比自己大16岁的演员刘仁君,绝不会想到今天会拿到这场背叛的剧本。看似光鲜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诗人亨利·朗费罗亦说过:下雨时,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它下吧!有些雨,注定要滴入某个人的人生里......”

贝静纯合上笔记簿,一抬头,瞥见车窗外细雨蒙蒙,回想起戴绍善跟她说的话,之后就一直发着愣。

城市霓虹被晕染成五彩迷雾,店铺灯牌闪烁,浮光掠影,显得这夜没那么静,没那么空。再远了望去,一长串火红的车尾灯,日暮寥廓,前方黑漆漆再看不清什么。那句话说的也好,彩云易散琉璃脆,许多美好的东西,更容易转眼成空。

从城市学的角度看,高楼与市井交错、现实与虚幻相应,中西文化糅合,港城独一无二。

车窗开得大了,贝静纯打了个冷颤,才发觉自己后背凉飕飕的都是汗。

小巴司机揸车堪比揸火箭,一脚油门,眨眼间从筲箕湾荡到利基街。每次回家,她都由衷希望司机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港城临海,春短夏长,今年的春天结束得分外晚。八年前她第一次来到港城,也是春天。那晚雨下得特别大,舅父接到她,伞骨散了架,两人淋成落汤鸡,让舅母好一顿奚落。

人情如纸,她知道自己投奔舅父有多不受欢迎。

曾经受过的宠爱和生活随着那场大雨一道消失。时过境迁,她早已领略了人世百态,南方的雨并未一如文学里写得那般温柔。

人和人好像星辰,看着很近,其实远到让人无法理解。贝静纯靠近车窗眺望城市边缘,眼睛成为无底深渊。

*** ***

抵家第一件事,贝静纯先在门廊检查邮箱里的信件,然后脱下雨水染湿的鞋,踮起脚步悄悄朝里面走去。

“阿姊——”

贝静纯抬指比了个“嘘”字,已然迟了。

“衰女!食无食相!”

尖锐的女声已经开骂起来:“街坊邻居唔会讲你没教养,只会指着我贝胡秀美的脑顶讽刺一句:唔识教子女,当初何必要生下来?”

贝安琪耷拉着头,缩回餐桌旁吃饭,羊角辫低低垂落,又被母亲一巴掌招呼挺直、坐好。深刻皮肉的教养训诫,甚至对筷尖夹起的角度也有要求。

“......舅父、舅母。我回来了。”

胡秀美猛然一个眼刀使了过来,“我仲未死,有眼可睇。”

贝秉亮问了句:“食过饭没?”

不等贝静纯开口,又听到:“没食也无办法,屋企只有一口锅,负担你们几位大老爷不算,还有乡下那十几张吸血蝙蝠。”只要提及这话题,胡秀美舌尖上就淬了毒,恨不得舌剑出鞘,见血封喉。骂贝家是吸血鬼转世,憎过罗生门的恶鬼。

来到港城后,舅父在餐桌上的话很少,偶尔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为的是避免胡秀美又借此控诉她的悲惨人生。

贝秉亮与她对视一眼,外甥相似舅,俩人眼睛是同款琥珀色,日落时深潭里的颜色,极深的埋藏,不能全然透明。

“你们请慢吃。”

贝静纯捋了捋淋湿的发梢,径直上阁楼。她学会在这个家里做一位淡漠的旁观者,若能变成透明人就更好了。

窄窄的木板楼梯,陈旧腐朽。有人一踏上来,木板们忍不住吱吱嘎嘎的唉声叹气。

“你看看,到底什么尊贵大小姐?狗都识得吠一声,有的人连畜生都不如!养不熟!”

胡秀美叽叽咕咕不停休。

电视机播放晚间新闻,头条重磅是:【今日上午9点15分,中环街道沥青铺设发生一起火灾事故,造成19人受轻伤,送往伊利沙伯医院治疗,暂无生命危险。】

从现场曝光的视频可见,火光冲天,道路不断有浓烟升起,情况十分危急。消防人员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救援。截至当日11点,历经两个小时,事故现场已经清理完毕。

目前,事故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严密调查当中。电视台记者访问了几位幸运逃生的路人和参与援助的消防员。

出镜的消防员没来得及换下污糟的衬衫,姿态傲然,两手背后,下巴微抬。解释完沥青遇火燃烧的原理,顺势普及了安全逃生知识。

男人瞳色如墨,唇角自然微微上翘,却没在笑,给人一种强烈的威仪。倘若没有来回滚动的新闻字幕注释,绝对大银幕男主角的气质。

贝氏父女筷子停在半空,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睇!睇!睇!未到月中,家用赤字,睇电视饱肚算了!睇见你们一个两个都衰气!”

胡秀美起身关电视,收碗筷,一气呵成:“我上辈子是不是大恶人,今生要在贝家做牛做马还债......”

贝静纯轻轻合上门,隔绝了楼梯间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

*** ***

打开抽屉,找出一瓶白花油。脱了鞋袜才发现,左脚背上一大块淤青。伤口狰狞,看得出当时现场有多混乱。

从中二开始,除了睡觉,贝静纯一天到晚极少在家。

攻读世界建筑史学位是她9岁吹生日蜡烛定下的人生目标,下课后她会去图书馆温习功课,自学日语和德文。同时也有心避免同胡秀美一桌吃饭,她总能找到填充时光的方式。

像现在,晚上九点半,她已经坐在书桌前,听收音机的城市电台。与电波的另一头,合拍的人互相陪伴,享受一段难得的小憩。

主持人卖了个关子,说接下来播放的这首歌是张国荣作品里的“异类”,唱腔里注入了独特的戏曲唱调,请听众朋友们猜一猜。

停顿了几秒后,“那么,我们来欣赏张国荣和许冠杰合作的——”

“《沉默是金》。”贝静纯轻声附和,一起揭晓谜底。

“抹泪痕轻快笑着行,始终相信沉默是金。

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继续行,洒脱地做人。”

叩叩、叩叩......隐约门响,地板上漏出一道光线。

“阿姊,”贝安琪探头进来,一见她就笑了,“我妈咪打麻雀去了。”

小姑娘下月升四年级,血缘使然,与贝静纯很亲。伸手进衣服下摆里,摸出一个进口的“地厘蛇果”。

这种苹果产自美国,每个承惠五元,比起一毫两个的苹果,简直高不可攀。

“地厘蛇是什么蛇?”贝安琪问。

“其实就是英文Delicious的音译,可口也、美味也。”

贝安琪恍然大悟,塞进姐姐的书包里,“阿姊读书辛苦,留给你吃。”

贝静纯从兜里掏出两块巧克力,与她约定:“一天只能吃一块,还有......”

“不能被妈咪发现。”

“鬼马小精灵。”贝静纯微笑,曲指划了下小姑娘鼻尖。

贝安琪又递来一个信封,“爹地交代的,说你月底开学要用。”

贝家的财政大权全在胡秀美手里,贝秉亮开了个兽医所,私下会接外勤生意,不忘给外甥女一点补贴。

贝安琪打开女孩专属的粉红日记簿,贴满明星相片和剪报,翻到张国荣那页,“我有抄这首歌的歌词哦。”

“你听得懂吗?”

“当然!我们班有男仔已拍拖,贡献一个月的益力多精装追女仔。”

贝静纯忍住笑意,模仿广告词挠她痒痒:“益力多?唔好饮啊,有菌嘎。”

贝安琪咯咯笑,“梗系有菌啦,活性乳酸菌啊嘛,有益嘎。你今日饮咗未啊?(*你今天喝了吗?)”

姐妹俩嬉闹作一团。

贝安琪眼前闪过一道光线,“咦?是钻石吗?”

“是袖扣。”

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蹭着贝静纯,“伊莎贝拉,袖扣上面有一只鸟儿哎。”

“嗯......”贝静纯懒洋洋应她,“印度诗人泰戈尔曾说:飞鸟从天空飞过,可它并没有留下痕迹。”

“不是飞鸟,是青鸟啦。”贝安琪是安徒生童话的忠实读者,“Blue Bird,能带给人好运的青鸟。”

“好啦,当它是青鸟。”

“它就是青鸟,阿姊,你的好运要来了。”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贝静纯疲惫中有些亢奋。睡不着,摁开床头台灯,瞥见桌上的袖扣,仿佛带着某种温度和悸动。她以手背做枕,盯着袖扣,安然入睡。

*** ***

红色丰田送去了维修保养,金瓜爷顺便休一场年假。

另一位小伙伴贝静纯则开启为期两周的独行侠通勤路。

《碌蔗周报》在业内以神秘著称,外人万万想不到,大本营就在石澳沿海而筑的一幢奢华别墅里。

别墅群全部隶属英资物业,公共交通工具只通到山底,没有私家车,贝静纯只能步行。幸好左脚背的淤伤已经减轻许多。

盛夏酷暑的下午,游人寥寥无几,偶尔路过一位肤色比常人黝黑五倍的滑浪爱好者。

港城,大大小小263个岛屿,终年亚热带海风吹拂,哗啦啦、哗啦啦......

海浪击打礁石,浪声依旧,白沙依旧。

1840年,朝廷派林则徐前往广州查禁鸦/片。次年,英军强行占领港城。148年后,年轻的大学生贝静纯远眺隐藏在繁华港城的石澳岛,感慨万千:洋鬼子几时能把主权还给中国人!

目及之处,发现浪湾的滩头挡了一年之久的围栏拆除,原来起了栋海滨别墅,新的视觉焦点设计有趣、醒目。贝静纯摸向背包里的相机——建筑系学生的DNA觉醒了。

走近了些,别墅的外立面采用混凝土和石料的选材,像拼图一样手工铺设,使房屋显得质朴又现代。混凝土的厚重感,与玻璃的轻盈感相得益彰。

别墅的北面和西面植物繁茂,拥抱花园,这是最得意的地方:光和影为房子注入了灵魂,从天井向地平线延伸,一直到浩瀚的大海中。

建筑师一定是个调皮的、爱玩的天才,贝静纯隐隐激动,感受到了对方极致的天赋。

也许这里住了某位冷酷的财阀、某位低调皇室成员、又或是某位激流勇退的著名艺术家......将来别墅里又会上演怎样的人生剧目呢?

贝静纯漫无边际地想象,往海边走去。

阳光不知何时隐匿起来,乌云如同千军万马朝着港城奔袭而至,像遥远的,黑暗国度的童话。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取景框,指间的世界一分为二:海天分界,巨浪从不温柔。

贝静纯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

空气里隐约出现“滋滋”的电流声,她今天一早出门时眼皮就直跳,说左眼灾难还是右眼灾难来着?

管他的!台风季里什么可能都有,大暴雨来临之前,总有一段时间的平静。

贝静纯迅速调整好三脚架,设定15秒的自拍倒计时,摁下快门,数着时间跑到几米远处——心血来潮,突然想跟这场景合影。来到港城后,除了应付入学拍的证件照,自己从没留下什么岁月痕迹。

然而,还未数够十下,眼角忽地闪进一道身影。厚重的布料落在脑袋上,似乎从后方抛掷过来,力度之大,她控制不住地朝沙滩上栽倒。

“抱歉......”

贝静纯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随即她被人搂紧了怀抱。

额头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唔系吖嘛?霉运霉从头顶旋,行运行到脚趾尾。难道她遇到传闻里那位爱偷泳裤的海滩咸湿佬*了吗?(粤语俗语,猥琐男,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