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第9章一杯苏格兰

新出炉的组织代号成员苏格兰前往巴黎,执行晋升为干部后的第一个暗杀任务,以及后续可能存在的连环任务。

暗杀对象是组织的一个跳反的情报员。

那个人本来是个地下世界自由的情报屋,唯恐天下不乱,一个消息两头卖,惹了祸自己无法平息,被组织吸收。

结果这个人死性不改,旧态复萌,出卖组织情报给N家客户,暴雷时已经逃去了英国。组织的猎手去了英国没找到人,这只老鼠再出现时又到了法国。

与苏格兰搭档的观察员,或者说互相监视的对象,是一个情报组的准代号干部。干完这次任务,顺利的话就能获得代号。

老鼠跳反,给组织造成的实际损失究竟是多少,没有人会告诉行动组的狙击手苏格兰,但他能懂“海豹突脸”的嘲讽和挑衅程度。

越是践踏社会公义与法律法规的地方,越有一套狂悖无理的规则。

任务期限是三周,老鼠必然要得到应有的制裁,要是接洽老鼠的田鼠露出了头,也应当雷霆一击,以儆效尤。

狙击手负责选择狙击点和在恰当的时机输出一颗子弹,观察员负责除此之外的一切。

接到代表“行动”的信号之前,苏格兰要做的,只有“等待”。

作为潜入搜查官,他的目标是成为组织高层乃至于核心圈子的要员,获取组织的机密与犯罪证据。如今已经进行到“得到代号”阶段。

……情报屋或许还有不沾染无辜者鲜血的些微可能,狙击手绝无可能。

苏格兰靠着过人的射击水平、惊人的任务接取量和成功率、对组织的忠诚与热情,从一众预备干部、无代号资深成员、普通成员与底层杂鱼之间,以飞快的速度晋升。

一击得手。

观察员发出撤退信号。

此后他们将要分别隐藏身份,直到收到后续的下一次任务的具体内容,或者最佳离境时机的通知。

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建设,尽管子弹穿透头颅的那个人犯有诸多罪行,尽管——想要为自己开脱的话,理由应有尽有,但是,如果不想呢?

动用武器,杀死一个人,亲手剥夺一个同类的性命,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无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击毙现行犯到底比暗杀无辜之人更容易迈过心理上的坎。

他还记得那些人吗?

苏格兰喝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泥煤风味的烈酒,加冰。脸有点烫,他出来清醒清醒,随意找了一处台阶坐下,吹吹冷风。

红磨坊附近的咖啡馆和酒吧,不管什么时候营业,总会有游客光顾。

在某些有着更灵活的底线和更丰富的表演的商家门外,入夜之后,面带酡红、口喷酒气的客人,醺醺然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里鱼龙混杂,治安堪忧,永远有肥羊和窃贼。窃贼之外还有更多、更多的、古老的、罪恶,在灯红酒绿之间孳生增殖。任何肤色与发色的任何人,出现在这种地方,都不足为奇。

苏格兰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她,红灯区的安全屋附近。

平心而论,她的变装不可谓不成功。

她穿着带兜帽的长上衣,配休闲裤和跑鞋,发量爆炸的棕黑鬈曲乱发像一蓬风滚草,额头扎着宽大的头巾,肩颈上的彩色纱巾裹住了下半张脸,造型夸张的深粉色框架镜使她上半张脸也变了形。

头皮绷得很紧的脑门有一道很深的抬头纹的痕迹,眼尾也有粉底嵌顿的鱼尾纹,黑眼圈大过眼镜。

怎么看都是一位三十岁后半段的女性,例如八卦聊天中常见的、嗅到了丈夫偷腥的气味,前来抓奸的妻子。

韶华已逝,挤在家庭与工作的夹缝,憔悴、焦虑、疲惫、神经质,是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偶然遇到的那种,会以任何理由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的尖利中年人。

她那双少见的金色瞳眸,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棕褐色。高高吊起的眉毛,浓墨重彩的眼妆,眼型也经过修饰,说不上丑,不过在红磨坊周边的潮流人群中,毫无记忆点。

但不被人认出的前提是不引人注意。

别管苏格兰究竟是十分清醒还是颇有醉意,总不至于神志混沌到一个大活人蹲在他面前还冲他招手,都看不见。

辨认出她是谁,只需要她的一句话:

“现在该怎么称呼你,依然是绿川唯么?”

依然。

苏格兰复读了一遍这个单词,阴霾弥漫的幽蓝色眼睛凝视着她,没看到任何强烈的情绪。就像一朵花,一场梦,藏在愚顽刻薄的外壳之下,轻盈地、沉静地,款款而来。

标准的美式英语,措辞语气都很“普通”。符合年龄、符合服装风格、符合言行举止的细节营造出的人物设定。

即使仔细听,也完全听不出半分意大利口音,如果不是再次当了辆自爆卡车,眼前的这位女性和此前分别的埃琳娜,哪里能联系到一块去。

“……又该怎么称呼您呢,女士?”

他避而不答她关于称呼的询问,敷衍地以同样的问题回应了她。

她伸出手——她的手完全没做伪装,白皙、纤细、柔软、细腻的年轻女性的手——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轻声耳语:

“‘西西里的女巫卡珊德拉’。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谁’才愿意去我那里坐坐的话,苏格兰威士忌先生。”

苏格兰没有握住她的手,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她。

“在康费图镇,一个人被称为‘女巫’而不需要冠以任何定语修饰,别怀疑,那就是我。”

一开始他弄错了一点,后来很快澄清,她不是那不勒斯人,是西西里人。她说的地方,苏格兰没去过,只从资料里看到过它,知道那里类似电影《教父》的柯里昂镇,在当地官方政府之外,盘踞着一个不见天日的影子政府。

那个小镇,那个家族,恰好与她姓氏相同。

这次她咬字非常清晰,语速放慢,绝不允许他有再次听错的机会。是“Scotch”,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Scotland”,英国的苏格兰地区。

“很遗憾,女士。‘那不勒斯的艺术家埃琳娜’小姐已经预约了我,在您之前。看来我没有那个荣幸拜访宝地。”

这个错误的答案使她眉峰微微蹙起,眼神闪烁,似乎在进行思考。

……下一秒,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力拉扯,上前半步,头抵过来,鼻尖几乎与他的鼻尖相碰,让他得以看清她眼中美瞳仿真度极高的葵花状纹路。

法语,大声的抱怨,疾如暴雨,或者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连绵不绝。路人侧目之余,纷纷为拖拽着他的她让出一条路,没人愿意掺和情侣或夫妻吵架。

听上去好像有一块热豆腐,在她嘴里滚来滚去,让她没有一个字不是叽里咕噜的。

他知道,她在故意说他听不懂的话。对视之时,她眼底的促狭之意压根没有掩饰的打算。

法语水平微乎其微的苏格兰任凭她带领,感觉有些莫名的滑稽,可是那种轻松的笑意与他之间,如同隔靴搔痒,横亘着什么不可见又难以逾越的阻碍。

离开酒吧门外的街口,她松开他的衣领,改为挽着他的手臂,路过两座餐厅,拐进一座建筑物,电梯抵达九楼,开门进去。

普通的、旅游景区常见的、公寓式酒店,一室一厨一卫,面积约21叠,带个6叠的露台,可以看到圣心堂与埃菲尔铁塔的景观,价值不菲,150欧元,每天。

以“诸伏景光”的家政A眼光来看,这里乱得像刚被三个小偷接力翻找过,没有一个物品在它应有的位置。

胡乱摆放的各种零碎,跟地雷一样,让他无法落脚。很担心往里面多走一步,房间就会爆炸。

女性随意地踢掉半新不旧的跑鞋——一正一反——一只船袜留在了鞋里,另一只被她蹬掉,就那么不管了。

她赤着脚,一路踩着浴巾、衣裙、床单、国际象棋的棋盘和一个意味不明的纸盒,穿过房间,点燃香薰蜡烛,又去拉上内层窗帘。

狙击手眼中另有一套评判标准:楼层高,墙体薄,落地窗外有露台。封闭性、隔音性、隐蔽性和逃离便利程度,都不能满足“安全屋”的需求。

女性对着洗手间的玻璃门,举起一只手,按在头顶,拇指翘起,四指第一指节伸进头巾下,向上向后撕拉。

宽大的头巾连带着爆炸头假发离体,她本身的深黑色卷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发网里。

摘下那副不甚美观的深粉色眼镜,取下美瞳,撕掉辅助苍老妆的胶条,从洗手间回来的她,换上了垂坠感与舒适度极佳的丝绸睡袍,又变回了给苏格兰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的那个埃琳娜。

——埃琳娜是她的真名吗?

她踢开碍事的易拉罐空瓶,绕半步避过另一个意味不明的纸箱,停在床边。粉白的足趾染着露草色甲油,行动间带出天青色的残影,后踝有鞋口磨红的浅表伤。

苏格兰注视着那道磨伤。

香薰蜡烛的草木清香在房间里氤氲开,他想到了长野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河鱼,冬天的雪。

长野和群马的山连着山,山村家的小操活泼可爱。

他也当上了警察,去他们的秘密基地留了言,寄出的明信片,小操收到了吗?正义的伙伴,小操又走到哪一步了呢?

七岁的有里因为阑尾炎被带走。父母的血,凶手的刀,错认成杯子纹身的观音。

外守一束手就擒,对罪行供认不讳,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下一步就该是检方提起公诉。然而直到他参加封闭训练,那起案件还没开庭。

东京的亲戚家老旧的和室,榻榻米掉下的蔺草碎片,缝隙中爬出来的西瓜虫和蜈蚣。

和Zero一起度过的童年,一起打过的架,一起犯过的傻,假面骑士的贴纸本,捕虫网下的独角仙和凤尾蝶,乐器社合奏的吉他和贝斯。

朦胧的烟雾袅袅升起,埃琳娜把自己丢进软绵绵的懒人沙发,伸直双腿,抱起身边的水晶球,捧在手里,举高。

湿漉漉的脸隔着水晶球盯着苏格兰,翘曲的长睫挂着水珠,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放松。

苏格兰保持着跟她进入房间以后的状态,位置、动作、姿势、神情,都可以用“一动不动”来形容。

水晶球把她那只眼睛放大成一掌宽,颇具漫画效果。金瞳并未呈现看破一切的锐利,也没有表演不谙世事的烟雾蒙蒙,像一个无机质的摆件,单纯“看”着而已。

落地窗前的窗帘有两层,蕾丝纱帘隔绝外界窥视,遮光厚帘束在两侧。日光照进室内温暖明亮,玻璃映不出苏格兰站在门口的身影。

“茶还是咖啡?”

埃琳娜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把客人扔在门口去忙自己的事”有什么问题,她的客人大概也没有“遭到慢待”的自觉,就那么站着挺好的。

被询问了,苏格兰本来在出神的眼神终于灵活了些,礼貌地回答:

“茶就好,谢谢。”

出神是在思考——为什么他居然就真的跟着这位根本不熟、只是第三次见面、身份背景存疑、表现在外的武力值差得离谱的、上次离别时还一副“我们玩完了”的气氛的女性,回到了她的居所。

要知道这可不是长野的幼儿园或东京的中学,他不是什么毫无心机、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而是24岁的成年人。

经过了严格的卧底培训,进入组织后又从底层新人混成了代号干部,他会“轻信陌生人”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

如果他是一些封建迷信活动的爱好者,此刻应该已经在“降头术”或“魅惑术”之间进行选择了。但他不是,他反思的重要问题如下:

他是不是受到了水平非常高的催眠暗示。

……不管怎么想,这位女士都没什么高明的心理学家的影子。

总不能真的是她体外激素对上了他的接收器。或者总不能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邂逅了女巫吧?

埃琳娜得到了回答,窝在懒人沙发里未起身,看起来不像准备为他沏茶的样子。果然,她拨动着水晶球想了想,说道:

“没有茶。”

也没有咖啡吧。苏格兰腹诽一句,退而求其次:

“好的,咖啡也可以。”

这下她倒是动了动,拉开懒人沙发旁边的床头柜,在里面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