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雨天漫步的旅人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机,来得猝不及防。
一个月后,台风不日过境。
时近黄昏,涩谷街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各式各样潮男潮女,各式各样的车辆,往来如织。
坐在副驾驶位,路过中央街附近的绿川唯,视线在十字路口巨幕广告下的人群中停了停。
稍稍有些在意,人群中站着的那位没有打伞的眼熟女性。
红裙颜色上浅下深,如同倒置的香根鸢尾。脖子上意味不明的银色颈圈,吊坠是一块蓝色猫眼。乌木色的长卷发盘在发顶,发量丰厚,水汽氤氲。她仰着头看红绿灯,眯着眼睛,耳坠和发卡都在闪光。
驾驶位和后座都是和他一样的杂鱼,主要负责盯梢放风、敲诈勒索、监视绑架、清扫现场、抛尸纵火、毁灭证据、干扰调查等底层脏活。
入职还不到三个月,感觉上已经像度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在论资排辈的霓虹,连黑暗组织这种法外之地也有着论资排辈的潜规则,真幽默。得加把劲表现自己,尽快晋升,别把珍贵的时间都浪费在拿不到重要情报、只能消磨意志的繁琐细碎违法犯罪事件中。
那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不勒斯混血女性,也像遥远的前世见过的人。
绿灯亮起,她不在那里了。
凌晨完成工作,去训练场打卡刷过存在感,重获自由的时间来到了早上。绿川唯从车站步行回新宿的落脚点,准备去便利店购入一些速食。
她居然也在。忙于和店员对话,没注意到一个戴兜帽双手插兜的其他顾客进门。
一个月前的她可是完全不懂日语,这么短的时间内零基础掌握一门语言,她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危险。
仔细一听,她对店员说的是:“これ(这个)!”
店员没吱声。
不理会客人对于服务行业来说出格了。绿川唯调整视角,站在货架前,用眼角余光扫向反光的玻璃,看到她面对收银台,指着一件物品就“これ”,店员笑容满面地拿着便签纸,她指一个给她写一个价码。
……熟练掌握出国旅行必备秘诀了呢,埃琳娜小姐。
结账流程下一步,出差错了,店员告诉她,这里只收现金。日语说一遍,英语说一遍。后者差劲极了,连他都要愣一下,才能听出来“应该是日式英语吧”。
肉眼可见的,埃琳娜一句都没听懂。
听不懂也能通过肢体语言和表情辅助理解,埃琳娜拉开手包——绿川唯的视角看不见,她的身体挡住了那个包,从动作推测的——发出了又惊又怒的一声语气词。
店员早就看出来她是外国人了,仗着她听不懂,语气还是标准的日式礼貌,措辞却很不客气,指责她来到日本却不尊重当地人,拿着黑卡冒充阔佬,管不好自己的东西还要在店里挑剔,白白浪费时间。
如果只听声调和店员点头哈腰的姿态,大概会理解成“抱歉,服务不周,给您添麻烦了”。
至少说着意式英语的埃琳娜是这样理解的,对店员说着“不好意思、钱包丢了、这些都不要了,麻烦你了”这些礼貌用语,还补充一句善意提醒:
“下雨天也要注意用火安全。”
说完离开便利店。
挑好了所需物品的绿川唯前去结账,看到她买的是雨伞、东京地图、蔬菜沙拉、饭团和体温计。
「不要节外生枝,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尽管这样说服自己了,他还是匆匆结账,带着她买的东西出了门。
埃琳娜站在雨里,一点都看不出刚才的小插曲带给她的不良影响。
她没走远,脚步又轻又快,像一只摆动翅膀的雨燕,甚至有心情提起裙角,几根细带子组成的高跟凉鞋一下一下踢着小水洼里的水。抱对点水的蜻蜓不胜其扰,飞离这片治安混乱之地。
……认错她的年龄,不完全是他的判断力出了问题吧?中学生都未必还会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绿川唯没发出声音,埃琳娜也没回头,前方也没有转向镜之类能照到身后景象的东西,但她却好像听到了他心里这句吐槽,突兀地停止了动作。
不对,不是完全没有动静。雨落在地面上和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莫非她分辨出来了?
并不是。
她提着裙摆原地起舞,旋转成一枝灿烂热烈的大丽花,轻声哼唱起了一首民谣。
小学生都嫌幼稚的游戏,对成年人来说恰到好处。
绿川唯听不懂她的语言,听出来那是电影《教父》的插曲《Speak softly love》。
“……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人/分享着鲜为人知的爱/……/我们的爱的誓约至死不渝……”
绮丽的异邦花卉转向了他,又转了回去。她陶醉在内心的快乐之中,一切喧嚣与纷扰不萦于怀。
细密的雨幕笼罩着她,徐徐的风吹拂着她,熹微的天光映照着她。凯尔特的报丧女妖预知未来,初次上岸的小美人鱼舞姿优美,来自地中海的塞壬爬上东京港,清亮的歌喉柔声倾诉。
他的心怦然而动。
“今天本来是个糟糕的日子。我的地图丢了,耳坠被抢走,目睹了一起谋杀案,被当作嫌疑人,然后下起了雨。我的钱包丢了,choker被抢走,找不到登记过的酒店,伞坏掉淋湿透,买不到新的替换。”
她旋转着来到他身边,停在他面前,碎发打着卷,湿淋淋地贴在额头,流着水,连总在雾气蒙蒙和锐利无匹之间反复横跳的金瞳,都显得黯淡无光。
绿川唯倾斜了他的伞,罩在被水打湿的女巫头顶。黑色的伞隔绝天幕,边缘垂下十六道晶莹剔透的细柱,圈出只有两个人的小小世界。
“但是归家的女性给了我一把透明雨伞,甜品店的男孩多送了一粒冰淇淋球,萍水相逢的人请我喝热可可,素不相识的人为我指路和报警,警察和店员都很礼貌客气。”
失窃和被抢的物品都没被追回,登记案件“回去等通知”的后续绵绵无期。她听不懂日语错综复杂的潜规则,不明白那些礼貌客气背后,是怎样的敷衍塞责,或者阴阳怪气。
此刻的他没有立场,替本该维持秩序的警方,向她道歉。也说不出同情或安慰的话,因为她散发着热度的、靠近他的姣好面容,两靥绯红,没有半分失望和沮丧。
埃琳娜紧盯着绿川唯,金色的眼睛越来越亮,直到煜煜生辉。她大力拥抱住他,狠狠撞进他怀里,双手在他的身后交叉,灼热的掌心贴着他的腰。
“很高兴又一次见到你,Hero。你的出现让这一天不再糟糕,很高兴你还活着,我想这就是奇迹。”
……很想知道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我要分享一个好消息,不知道向谁分享——我自由了!去他*的未婚夫,去他*的父亲,去他*的教父!谁也不能再主宰我的意志,我完全地属于我自己!”
“恭喜,恭喜!”绿川唯配合地说,两只手都被占用的他没办法鼓掌,伞下的人也没挑剔这些细节,他继续说下去,“恭喜我们的安妮公主,逃离了巴贝里尼宫。”
埃琳娜没回答,手松开,整个人往下滑。
绿川唯赶紧丢了提着的袋子搂住她,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确定,道了声失礼,又摸了一把她的颈后。
果然,她发烧了,超过39.5℃,触手似炭火,体软如绵,神志也不算完全清醒。需要退热贴,或者急诊。附近的私人诊所今天是休息日,他没有她的身份相关证件,就算去了医院也很容易遭到拒诊。
为了配合他的官方假身份,他临时住在治安混乱的廉价房,那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犯罪案件,住户来来去去是死是活没人在意,不适合放置埃琳娜现在这样任人宰割的肥羊,可也不方便带她去医院。
工作日的九点钟过后,不是通勤高峰期。这种时候还在街上的社会闲散人士,多少会引人注目。
绿川唯不得不在“把她扔在街上放着不管”“带她回没他看着的时候很不安全的住处”和“委托出租车送她去医院而且赌她不会出事”之间极限三选一。
多亏了当年和Zero总在一起玩养成的习惯,他的住处常备简易医药箱。
体温40.2℃,先处理一下吧。过一小时还不退烧再说。
把她抱到地铺上,贴了退热贴,喂了感冒药剂。她还保留了一些不太清醒的意识,在他喂药时张嘴吞咽,苦得泪珠滚出来一颗,却仍然配合。
多美丽的人烧过了40度都不会好看,埃琳娜闭着眼睛躺在被子底下,容色憔悴,从快乐的雨燕变成了落汤的玄凤。
她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水浇透了,正常应该洗个热水澡,至少要把湿衣服换下来。可绿川唯作为根本不熟的成年异性,实在不方便擅自动手。
这个屋子很小,1R公寓没有其他房间给他呆。他正在思考要不要去门口抽支烟,听到了埃琳娜痛苦的呢喃声,凑过去看她怎么了。
她在睡觉,而且睡得不好。白皙的脸在高热作用下红透了,眉头皱起,嘴唇干得起了皮,双手乱抓乱挠,可能做了噩梦。
绿川唯心生不忍,握住她的一只手。很热。她的另一只手马上也抓过来,手肘弯曲,把他的手臂揽到胸前紧紧抱住,脸也贴在上面,像蛇一样摇动上身。
碰触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的,额头湿乎乎黏哒哒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手臂和胸口也是。现在抽手她会失去支撑而倒下,继续任她抱着又好像在趁人之危。
绿川唯喊着她的名字,让她放开。她充耳不闻,闭着的眼睛里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般,哭着叫道:
“……妈妈……妈妈……”
据说大多数语言中,都有“mama”这个发音,用来称呼母亲。就算日语通常会用“お母さん”,也有“ママ”这个幼儿语、长大了还这么叫会被人嘲笑的词。
他记得埃琳娜说过,她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
“……好难受……妈妈……地狱的火在烧我……不死的虫在咬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妈妈……”
能听懂的,只有她对母亲的呼唤。
警校的同班好友们帮他一起破除心魔、抓获杀害他的两亲的凶犯之前,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里,他是不是也这么呼唤过一个不可能回应的人呢?
他放倒力气不够坐稳,拼命消耗体力抱住他手臂的埃琳娜,侧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哼起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的童谣:
“追过兔子的那座山/钓过小鱼的那条川/至今梦里仍回望/我那难忘的故乡……”
慢慢地,埃琳娜不再挣扎和惶恐,也不再流泪和皱眉,急促的呼吸恢复平稳深长,她静静地睡着了。
她的睡相非常好,就像谁藏了一截月光,凝成玉石,雕作完美无瑕的人形,安稳宁谧。
绿川唯之前还闪过去洗澡换衣服之类的念头,不知不觉地,也从侧坐变成侧卧,竟然在陌生人身边,毫无戒备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