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简单洗漱完,就在院子锻炼,只等徐招娣回来吃完饭就去火车站。
刚动没两下,却发现门口突然冒出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
她随手抄起煤堆旁的火钳子,声音拔高:“谁呀?”
“美月,是我。”
李有权笑着推开门。
“你怎么回来了?”
刘美月蹙眉,手里的火钳子并没有放下,反而往后退了两步,心生警惕。
今天是工作日,李有权这个点儿回来,刚才还扒门缝鬼鬼祟祟的,肯定没什么好事儿。
“你都要下乡了,二哥回来送送你。”
“我都不知道,我妈啥时候又多了个乖儿子。”
原主之前呆在李家一年多,也没管李家两兄弟叫过哥,她自然更不可能认,
听她说话,李有权总感觉噎得慌,昨天在饭桌上他大哥就没讨到什么好,还一个月搭进去10块钱。
“美月,不管你信不信,在这个家除了徐婶儿,只有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不用这么防着我,我是真的希望你好。”
说着,他从口袋掏出一块锃亮的女士手表递到她跟前,“这块表是二哥的心意,你皮肤白,戴上肯定好看。以后缺什么,只管跟二哥说,二哥肯定想办法帮你弄到。你看你长这么漂亮,干嘛非得去乡下遭那个罪,留在城里多好,哥给你买布拉吉裙子、羊皮靴子、呢子大衣,金花有的,哥都给你买!”
刘美月看也没看那块破表,只语气嫌恶道:“李有权,你拿我跟你妹李金花比,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顶瞧不上李家这三兄妹,不是坏的就是蠢。
徐招娣带着原主刚嫁进李家的时候,就因为他们仨,一天到晚没个消停,整天不是阴阳怪气,就是丢她们东西,还往她们娘俩饭菜里倒过泔水,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在李继军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背地里就会找原主母女俩的不痛快。
眼前这个李有权更不用说了,一脸猥琐相。
“刘美月,你少瞧不起人。”
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李有权嘴角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转而露出几分嘲讽。
“你以为你还是大工程师的女儿,能住小洋楼,穿漂亮裙子?你现在啥也不是,要不是我爸,你跟你妈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看你妈多聪明,甩了你爸,嫁到我们家,现在日子过得多好,你也应该多学学。
干脆跟了我,只要我们把结婚证一扯,工作和户口我都能帮你解决,以后家里没人会欺负你,你要不想住家,我们还可以搬出去自己过。”
李有权觉得自己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了,就刘美月这样的放在城里相亲,都没他这么下血本的。
“你有什么好值得我瞧上的?”
刘美月上下一打量,就差把“嫌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一副癞蛤蟆尊荣,长得丑还想得美,多看你两眼我都辣眼睛。一把年纪了,啥啥不会,就窝在家里吃干饭,要没了你爸,你啥也不是!”
“你......你......”
李有权被她气得喉咙一哽,喃喃半天,一时竟吐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你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收拾你!”
“来,你试试。”
她顺手抄起地上的砖头,沉声道:“我在北大荒啥没见过,从狼爪子底下都能捡回半条命,没道理今天还怕你了!”
看着刘美月一副豁出去的凶悍模样,李有权皱起眉头,他只是图她长得好看,性子软和,娶回家好摆弄,原以为随便哄哄,或者吓唬一下,也就得手了,哪想会闹到现在这地步。也是真没想到她去了一趟北大荒,变化这么大,那眼神看着就真像是不要命的。
就这一刻,他还真不敢把人娶回家,别回头晚上睡着了给他胸口捅刀子,白天往再往他饭菜里下耗子药。
“留城的机会就这一次,你别不知好歹.....”
他放缓了语气,想着再劝两句不行就算了,结果脚才刚往前迈了一步,刘美月突然一火钳子就打了过来。
“你疯啦!”
他捂着脑袋躲,太阳穴那里被烧火钳戳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再不滚,信不信我现在喊一声耍流氓,闹到公安局去,让你蹲笆篱子!”
“你别血口喷人,谁耍流氓了!”
李有权这会儿真是又气又恼,早上特意花八十块买了块女士手表,结果啥也没干成,还挨了打,气不过他干脆上手去夺火钳子,想着给人点教训,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力气摆在那儿的,还怕治不了她一个小姑娘。
他手刚抓到火钳子,一用力,很轻松就扯了过来,刚松了口气,却瞧见刘美月直接拿砖头朝他砸了过来。
“草!”
他忙丢了火钳,急急往后躲,砖头堪堪擦着他脑门飞出去,可还不等他反应,就听刘美月突然扯着嗓子朝隔壁院子大喊:
“来人啊!”
李有权脸色一白,再加上刚才折腾半天,这会儿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实在难以置信,刘美月下手这么利索,还这么狠,甚至连自己名声都不要了。
“刘美月,你最好一辈子呆在北大荒,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看着男人丢下狠话,仓皇逃离的怂样,刘美月又忍不住在心里把人好一通鄙视。
“姑娘,咋啦?”
隔壁正在堂屋纳鞋垫子的大娘听到动静跑出来,见旁边李主任家门口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里还拎着烧火钳,她急忙问。
“奶奶,我刚看到巷子口有人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您看着点你孙子啊。”
刘美月目光指着正趴在地上玩泥巴小萝卜头,冲老太太叮嘱。
小家伙看着比李铁蛋儿小多了,这会儿正一个人趴在墙角挖泥巴,身上脸上弄得黑不溜秋的,听见有人说话,他扬起脑袋,下巴处还淌着哈喇子,一点都不可爱。
“呀,你咋跑外头来了,你个小崽子!”
老太太骂归骂,却是心疼的抱起地上的小孙子,毫不嫌弃的用手把小男孩儿下巴上的口水抹干净了,才重新放到地上,把人拘在腿跟前。
“姑娘,谢谢你啊。我刚就进去穿了个针线,把他放院子里一小会儿,大门都关了的,这家伙估计自己从门缝钻出来的。刚才真是谢谢你,不然万一出个啥事,真是要了我的命哟。”
老太太这会儿也是吓得脸色都有点不好,昨晚儿子儿媳妇一下班回来就叮嘱自己,说有拐子团伙流窜到他们这附近了,最近街道办挨家挨户提醒让看好孩子,结果她一个错眼,小孙子差点都让人拐跑了。
“没事,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孩子这么小,可不敢马虎。”
刘美月说得理直气壮,也顺道给老太太提个醒。
老太太心有余悸的连连点头,对刘美月是感谢了又感谢,非要拉她进屋坐。
刘美月不好意思的婉拒了,想了想,又从口袋掏出5块钱来递过去,语气诚恳,“奶奶,我是隔壁徐招娣的亲闺女,昨天刚回来探亲的,下午就要坐火车回农场了,这一走还不知道下次啥时候回来,我妈这边我不大放心,以后万一有个啥事,能不能麻烦您拍个电报给我,我把地址留给您。”
这是刘美月昨晚和徐招娣躺一张床上的时候,就起的心思。
昨晚,她看见徐招娣半夜偷偷抹眼泪,给自己掖被角,还往她行李塞了50块钱,最后几乎是一宿没合眼。
让原本只是想来认个脸熟的她,心情有些复杂。
“这钱我可不能要,拍个电报才多少钱。”
老太太姓万,她儿子就在沪一机械厂当一线工人,之前就听说他们隔壁李主任再婚娶进门的那个女人,是他们机械厂某个大工程师的老婆,人家落了难,她就带着闺女另攀高枝了。周围说闲话的人不少,那女人也很少出门,跟谁都不来往。
她自己都这岁数了,看的人经的事也多,徐招娣她见过,模样身段都生得顶好,眉眼也柔和,不像是个跋扈的。想来丈夫出事,她一个人又带着这么漂亮个闺女,生活又哪能轻松,如今虽然顶着闲言碎语,好歹日子不那么艰难。
“闺女,你放心,奶奶肯定给你记在心上,你是个好姑娘,你娘也不容易,你别怪她。”
万老太太是个热心肠的,钱一分不肯要,只叫刘美月回去写地址,她晚上回去就叮嘱儿子儿媳妇,毕竟拍电报那种高难度的事她可不会。
“嗯,谢谢奶奶,给您添麻烦了。”
刘美月也没坚持,回屋写了农场的地址,又从徐招娣给她带的包裹里抓了几颗大白兔奶糖硬塞到人宝贝孙子的衣兜里。
万老太太推不掉,最后又回屋给她抓了好几把亲戚从乡下带来的炒松子才算作罢。
徐招娣早上起来不忍心闹醒闺女,她还要去菜站排队买菜,便把铁蛋儿留在家里陪着她姐。
等买完菜往回走,却看见儿子正在巷子口和一群小孩儿分零食,她眼皮跳了跳,把人揪到一边,低声呵斥:“谁给你的钱?不是让你待在家里看着姐姐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铁蛋儿见妈妈不高兴了,赶紧老老实实交待:“妈妈,是二哥给我的钱,他让我帮他买烟,剩下的零钱都给我,我才去的。”
“你二哥回去了?”
徐招娣声音猛的一下拔高,脸色煞白,李铁蛋吓一跳,感觉自己好像闯什么祸了,他看着徐招娣眼睛,小心翼翼点了下脑袋。
“妈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不要出门,看着姐姐,你怎么不听话!要钱,要钱!你眼里就只有钱是不是!”
一巴掌扇在铁蛋儿屁股上,徐招娣是又气又急又害怕,丢下菜篮子,着急忙慌的就往家里跑,身后李铁蛋“哇”的一声,直接被吓哭了。
徐招娣发了疯似的往家跑,冲进院子的时候,看见闺女自己一个人好好的坐在院子里剥松子仁,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妈,你咋啦?”
刘美月快步过去把人扶住。
“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
徐招娣摆摆手,视线往屋子里扫了一圈,问:“铁蛋儿说他二哥回来了,你没看到?”
“看到了。”刘美月点点头。
“他回来干啥,没欺负你吧?”
徐招娣把闺女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人好好的,可她一颗心就是悬着,不敢放松。
“他说忘拿东西,东西拿完就走了,妈,你快别操心我了,赶紧进屋,我给你倒杯水。”
徐招娣脸上一点血色没有,刘美月都怕她突然晕过去,赶紧扶着人进屋。
“我没事了。”
徐招娣缓了会儿,一颗心渐渐落地后,气色逐渐恢复过来,看见闺女担心自己的模样,她心里顿时一暖。
“妈,你当年突然给我报名下乡,也是因为李有权吧?”
刘美月看徐招娣的反应,应该早就知道李有权是啥人了。
“小月,妈妈只是怕,有个万一。”
徐招娣很是自责,原本女儿还小,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可这一次女儿从农村回来后,明显成熟多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心思单纯,她便捡能说的说了些,也好让她对人有个警醒,不容易受骗。
“你总归不是他们的亲妹妹,那兄弟俩都被养歪了,我真的害怕万一哪天我不在家,或者你在外面受欺负了怎么办?实在没办法,才把你送去乡下的。”
下乡的地方,是徐招娣找了好多人打听才定下的。
怕闺女去农村插队被欺负,她特意找了个不在村子里面,单独建设的一个知青农场,知青们吃住都在一起,附近据说还有部队驻扎,就是条件不太好,开荒任务艰巨,很多知青都不愿意去。
如果有得选,徐招娣也不想把女儿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吃苦受累,每次只要想到闺女在乡下可能正在过啥日子,她的心就钻着疼。
“我在乡下挺适应的。”
见徐招娣似乎又有掉眼泪的架势,刘美月赶紧转移话题:“妈,这几年有我爸的消息吗?”
徐招娣愣了一下,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了魂似的,眼神空荡荡的,刘美月又喊了她一声,人才回过神来,缓缓摇头:“没有,我买菜的时候,偷着打听过好几回,也问你爸单位那些老同事了,都说不知道。”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怕李继军。
“铁蛋儿还在外面,我先去把人接回来。”
徐招娣恍恍惚惚的,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刘美月也没刨根问底,只是两人刚说完话,门口就传来李铁蛋委屈巴巴的哭嚎声。
刘美月转头望过去,就见小胖墩儿正吃力的拎着个菜篮子,扒拉着门框迈着小短腿费劲巴拉的往屋里钻。
“怎么啦?”
她快步过去帮忙把篮子取下来。
谁知,篮子一落地,铁蛋儿哭得更凶了,一个劲儿想往她怀里求安慰,待看见那脸上糊一块儿的眼泪鼻涕,她很干脆的把人拘在原地,喊了徐招娣过来。
徐招娣这会儿气已经消了大半,看见儿子哭归哭,还知道帮忙把她的菜篮子带回来,便拿了热毛巾给儿子把脏兮兮的小脸擦干净,柔声道:“行了,别哭了,妈刚才太着急了,让你在家陪姐姐,你乱跑,人家几分钱就把你哄走了,打你那巴掌一点都不带冤的。”
铁蛋儿哭声渐渐小了,仰着脑袋瓜,撅着小嘴,哼哼唧唧的撒娇,脸上被热毛巾搓得五官乱飞,两只眼睛眯起,小肩膀抽一抽的,模样憨态可掬。
有一说一,徐招娣的基因还是很强大的,铁蛋儿脸上几乎看不到一点李继军的样子。
李继军的长相顶多就是个普通,他前面生的三个孩子长相也随他,但是李铁蛋却偏偏遗传了徐招娣更多,眼睛圆溜溜的,鼻子秀而挺,混在一堆小孩儿里,绝对算得上长得很好看的那一个。
也难怪李继军喜欢带着铁蛋到处炫耀了。
渐渐止住哭声的李铁蛋,被徐招娣哄了两下后便开始顺杆子往上爬,靠在徐招娣耳朵边,委屈屈巴巴的给自己要糖吃。
“行行行,跟你姐姐两个人一起吃,妈要去做饭了。”
徐招娣无奈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馋嘴的一个儿子,啥时候都不忘了要好吃的,不像他姐姐小时候,多乖啊,从来不惦记要零嘴儿。
“小月,你先带弟弟玩会儿。”
徐招娣把擦干净的儿子,往闺女跟前一丢,自己就戴上围裙进灶房了。
刘美月没怎么跟小孩儿相处过,两人就是大眼瞪小眼。
“姐姐,我给你找好吃的。”
李铁蛋最后抽噎了两下,用袖子把鼻涕泡一抹,就迫不及待拉着刘美月要往房间里面去。
刘美月想拒绝来着,奈何小胖子跟头小牛崽子似的,拽着她三两步就到了李继军和徐招娣的屋子。
房间尤其的宽敞,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窗户边还放了张方桌,桌上盖了层玻璃,底下压着好几张黑白照片,大部分都是李家人的,李铁蛋的最多,徐招娣很少出境。
只偶尔一两张,抱着铁蛋跟李继军站在一起,脸上也没个笑模样。
“姐姐,给你吃这个,特别好吃。”
李铁蛋儿钻到衣柜里翻了半天,出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月饼盒子,刘美月打开扫了一眼,好家伙,里边装的都是刻着外文包装的进口巧克力,只有友谊商店才卖的那种,还需要外汇券才买得到。
“姐姐,你快吃,要在屋里吃完了才能出去哦。”
李铁蛋很快撕了包装往嘴里扒拉了一颗,看刘美月客气,他又麻溜的撕开一颗往她嘴里强行喂食,完了还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往门口瞧,小心翼翼的机灵劲儿,看得人想笑。
“姐姐,好吃吗?”
李铁蛋砸吧着嘴,满脸期待的模样。
“好吃。”
刘美月点了点头,看着那满满一铁皮盒子的巧克力,却在想李继军这人是真不简单,能弄到这么多进口巧克力给铁蛋儿当零嘴儿,也是真舍得下血本啊。
还有李家的生活条件,虽然不是顿顿大鱼大肉,但绝对比一般干部家庭伙食都要好了,要知道李铁蛋到现在,还每天都能喝到羊奶粉呢。
徐招娣有铁蛋儿,想来以后在李家日子也不会太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