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下城区临港口那条街的赌场人来人往,大厅里又在上演着赌客被追债的戏码。
“三天,我已经和我哥说了,三天后就把钱还你们。”
说这话的男人正被打手揪住头发,他被迫弯着腰,脸上却笑嘻嘻的并不见窘色。
见他一副无赖样,打手更生气,开口放狠话:“半个月前你就这么说,把我们当猴耍呢?再赖账,我们家代理人有的是手段把你绑到黑市去。那群研究机械义体的医生急着找试验品,给钱肯定比你痛快!”
这话一放出来,围观的众人和赌客本人却都心知肚明了。
下城区的暗杀与绑架,往往实施得悄无声息,令人抓不到把柄,打手的恐吓只是穷尽各种方法后的虚张声势。
赌客眼中闪过蓝色的机械光,打手的话传递着一个有利的信号,这群催债的人即便不认他“鹰眼”的名号,自己背后的家族势力也足够让他们忌惮。
鹰眼松了口气,索性在赌场厚厚的地毯上躺下了。区区一千两百万联邦币,等命运女神再度眷顾他时,他自然能连本带利赢回来。
打手的咆哮声随着鹰眼躺下的动作而提高了八度,却又在推门声响起的时候戛然而止。
楚来穿着机车服,手上抱着防风头盔,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众人盯着她,与她一同涌入的是雨后湿润的空气,楚来就这样在一片吸气声中走到鹰眼面前。
“鹰眼,给你个一笔勾销的机会,和我赌一把。”
鹰眼坐了起来,他从未想过那位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代理人“金指”这么年轻。
那群人总是有着最和善的面容与最狠辣的内心,用笑容将资产丰厚的新赌客骗入赌场,再用令人战栗的手段从赌客手中要到输走的巨款,抽取佣金。
在从前的时代他们被称为叠码仔,联邦成立后,明面上的法规更加严格,赌场也被驱赶到字母Q开头的几个城区里,他们这群做灰色勾当的人也挂出了“代理人”这个听着更为正经的称号。
代理人与赌场并非雇佣关系,如果代理人带来的赌客迟迟还不上输掉的钱,为了不失信于赌场,代理人只能自掏腰包补上窟窿,再和赌客私下解决这笔烂账。
这大概就是“金指”今天亲自到场的原因。
她?赌什么?
一众打手错愕地望着楚来,甚至忘了问好。
鹰眼因为听到了“赌”字而兴奋地吸气,他紧紧盯着楚来的脸,只要他还有赌的机会,就能翻盘。
楚来注意到他的眼神了。
楚来突然笑了。
楚来的手伸进怀中的头盔里。
楚来戴着手套,鹰眼不由得分神,也不知她到底哪根手指头是合金的?
楚来掏出了一把老式左轮手枪。
枪?!
鹰眼在喧哗声中蹭地站了起来。
“六个弹槽,一粒子弹,我们轮流对自己开枪。你死,用你的机械眼和上城区的别墅来抵账,我死,你的欠款一笔勾销。”
楚来把头盔潇洒地一扔,自有打手上前接住。
那把老式左轮被递到鹰眼面前,示意他检查。
半个月以来的寝食难安让鹰眼疲于思考,更让他怀念起那份赌赢时的美妙快感。
说不定这就是命运女神给他的翻身机会呢?
周围的看客都在起哄,鹰眼在口哨声与欢呼声中点头。
赌场的公证人被请了出来,让两人在写着协议的电子屏上签字。
鹰眼哆嗦着接过那把老式左轮检查,又亲手旋转了转轮,弹槽被关上,楚来毫不犹豫地抽走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咔”地一声,原本听起来很轻,在死寂一片的大厅里却显得清晰无比。
空枪!
楚来呼出一口气,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她朝左右微笑致意,仿佛已经成了赢家。
随后她的眼睛看过来,里面满是挑衅。
六分之一的概率,凭什么轮到我头上,而不是她?
鹰眼抢过那把枪,手也终于不抖了,他扣下扳机。
“砰”地一声。
血溅出来的时候,方才为楚来欢呼的看客们甚至没来得及收声,鹰眼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倒下了。
这一枪仿佛终于惊醒了他失去已久的理智,楚来转身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按下镶嵌在左手手腕上的电子元件,一道红光闪过,代表着指令发出成功。
死亡前的最后一秒,他看向楚来,嘴巴张了张,似乎想问,你究竟对枪做了什么手脚?
随着鹰眼倒下,四周鸦雀无声。
大家都去看楚来,她却长出一口气,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朝众人摆手。
“散了散了,别挡着他们收尸。”
打手们涌上来,处理现场、驱赶人群、抓紧时间摘除鹰眼尚未被污染的机械眼。
气氛松动,围观的人群也重新沸腾,楚来在一片鼓掌喝彩声中笑得眼睛都弯了。她朝人群挥手,却见一个打手上前拽住她胳膊,将她猛地拉了起来。
她瞪着楚来,向她展示那把从血泊中拾起的左轮手枪。
“我借你枪,没让你乱改装。”
楚来耸肩:“我没动,鹰眼自己也玩枪,要是真改装了他肯定会发现。”
她拉开机车外套的拉链,扯了扯内搭衬衫的下摆,让背后的布料吸收那些外人看不出来的冷汗。
“我只是运气好,赌赢了。”
一旁被驱散的看客听见了,不可思议地指着鹰眼的尸体问她:“你一个代理人,真和欠债的赌命啊?”
楚来又笑了,旁人逐渐回过味来,这样肆意的笑容不该出现在一个老练的代理人脸上,而方才打手拉起她的动作,更是看不出一丝对上司的尊敬。
她扯下机车手套。
十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看不出哪根是由合金义肢伪装的。
这个年轻女孩从刚刚进入赌场开始,就没有亮明过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因为她的气场太过强大,让人理所当然地将她当成了那位在幕后操控一切的金指。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代理人了?”楚来终于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和刚才气势十足的样子判若两人,“金指没来,我就是个替她干脏活的——从现在起不是了!”
一旁的打手望着楚来,心里五味杂陈。
楚来的身世并不复杂,金指身边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
她无父无母,十二岁从孤儿院里逃出来,被金指抓了去当跟班,十年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就连名字也起得格外随意——因为金指想起她时,总会招招手,喊一声“出来”。
楚来就在一日日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中长硬了翅膀、野了心。
不知道她这两年忙了些什么,等打手再听到她消息时,却得知她欠了金指很多钱,还差点搞砸了金指交代她的事。
也许是觉得楚来的利用价值不如从前,金指给了她一个偿还债务、赎回自由身的机会。
金指的几笔烂账要不回来了,欠债的要么仗着背后势力耍无赖,要么一无所有,反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楚来只要能解决其中一笔,就能带着百分之十的佣金离开金指的麾下。
楚来烂命一条,何尝不是个光脚的,于是她去赌了。
打手将机车头盔扣回楚来头上,动作有些粗暴。
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只赌了这么一回,就拿到了百万巨款咸鱼翻身,早知道她也去帮金指要债了。
这个头盔被楚来修修补补地用了好几年,搭载的系统早就落后了,按钮还需要手动操作。
楚来丝毫不介意打手的动作,按下头盔侧边的按钮,遮阳层被撤除,露出她含笑的眼睛。
打手这才看到,楚来眼中全是血丝,或许昨夜她根本没睡。
“一百二十万,扣掉欠金指的债,剩下的一百万让她今晚就给我。等钱到手了我请你吃饭。”
楚来还指望着打手帮忙递话,自然能容忍她的坏脾气——再说,自己能拿到这百万佣金,还得多谢她借的那把枪呢。
打手没好气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拖走的鹰眼:“这家伙死之前发信号给他哥了,你还有心思惦记着吃饭?”
“当然要吃,不过不在这里了。”楚来颇为神气地对她摇摇手指,“我早就查过,鹰眼头上有两个哥哥,只有二哥向着他。他大哥掌管着组织,私底下还要提防老二老三联合起来夺权。我今天帮他除掉了老三,他明面上做样子不放过我,私底下肯定正忙着趁老三倒台清算老二。所以只要我识相点,去别的地方避风头,他不会花大功夫找我麻烦。”
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肯定是不识相的行为,楚来看向二楼,她记得金指平时用来招待贵客的房间里有一条密道。赌场鱼龙混杂,无论是贵客还是金指自己,有这样一个应急的出口在,总归能放心些。
打手顺着楚来抬头的角度看去,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君子兰在休息室,他下午带了个客人进去,你当心坏了他的事。”
君子兰自然不是本名。
楚来所生活的Q14城,提起城市的原名,没什么人有印象,但只要说出代号Q14,大家都了然:是那个以牛郎业闻名的城市。
君子兰也是Q14城中一个平平无奇的牛郎,刚攒了些钱,就沦陷在了赌场。他现在为了还债,不得不在开展本职活动之余,靠介绍客人来赌场游玩赚点佣金
这种行为一旦被牛郎店发现,就会以败坏门店名声为由将他扫地出门,楚来不赚牛郎店的钱,平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关键时刻,这就是绝佳的把柄。
而且——
楚来嗤笑一声,这两年君子兰背着老板在外面接客,还是她帮忙打掩护的。她现在就算踹门进去他也不敢多放一个屁。
楚来上了楼,她已经好几天没睡过整觉了,此刻脑袋里还在阵阵地钝痛,紧绷的神经却已放松下来。
有了这些钱,她可以租一间有阳光照入的房子,门口的街道不再常日堆积着垃圾,半夜也不会被帮派斗殴的噪音吵醒。她可以不再吃低廉的营养剂合成餐,而是随心所欲地购入不打折的新鲜果蔬。Q14临海,四季炎热,她要去一个可以看雪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
楚来推开走廊尽头那间休息室的门,瞬间中断了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一个女人,不,一具女尸,出现在她眼前。
休息室里,君子兰不见踪迹,唯有那具女尸坐在椅子上。
她的脖子被诡异地扭转到一个活人不能达到的角度,双眼死不瞑目地盯着门口,提醒着楚来,这里还是鱼龙混杂的下城区。
她差点把门给摔上,饶是给金指做过不少脏活,乍一见到这副惨状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君子兰这是破罐子破摔了?欠一屁股债不说,现在还背上了人命?
下城区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联邦警督对于这种地带的管理约等于无,各大组织早就划分了自治的区域。也不知这位可怜的客人背后有没有势力,能替她找到君子兰报仇。
楚来深呼吸了一下,才推门进去,尽量让自己忽视那具尸体的存在。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掺和这些腌臜事了,君子兰的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去——何况她自己此刻也在逃亡的路上呢。
然而在与尸体擦肩而过的时候,楚来的余光却瞥见一旁桌上放着的黑色卡片。
她刹住脚步,侧头盯住那张卡片。
紧接着,她跑到休息室的窗边,推开窗。
港口街的尽头,上城区与下城区交汇的地方,一艘巨轮停泊在岸边。
天色将晚,黄昏的霞光中,船头亮起了银色的灯,映得海面一片粼粼波光。
那艘船的外灯显然价值不菲,隔着街道上大片廉价而刺眼的霓虹灯光遥遥看去,巨轮船头光芒所形成的图案也依旧清晰而精致——甚至在随着灯光变化灵活地跃动。
那是一个鲸鱼形状的logo。
楚来回头,桌上的卡片上的鲸鱼烫金图案在灯下反射着光。
这是一张船票,开船日期在今天,开船时间在三个小时后。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中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