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刘妈过来给看守的捕快和关押的人犯送饭。
捕快们接了饭菜就往边坐着吃。
刘妈推开柴房门。
“啪”地一声响,连托饭带碗全砸在地上。
“啊——”
刘妈嘹亮的尖叫响彻全村。
柴房半边墙上都是血,地上躺着一具无头尸。
而阿梨墓前,刚刚掩埋好的黄土上,搁着一颗鲜血尚未凝固的人头。
如此离奇之事,只有鬼神才能办到。正好灵山教在,知府出面,请灵山教做了一场法事。
这场法事由玉冲主持。
一顿香烟缭绕中,法事做完,玉冲掐指一算:“此乃冤魂索命,与人无尤。”
知府深深叹息:“冤有头债有主,这样一来,李家村的冤气可解了。”
村民们喝了几天符水,又远离了棺木,红疹本来就在好转,有些抵抗力强的,已经差不多痊愈。
此时一听,所有人都彻底放下了心,说一声“报应”,这件事便彻底落下帷幕。
知府终于可以护送老夫人回城。
马车就等在院门外。
顾明宣最后一趟过来看望傅幸臣。
让人采买的补品都送到了,在桌上堆得满满当当,顾明宣一样一样跟傅幸臣解说这些药是补什么的。
“……以后好好吃饭,胃口一直像这几天一样就好了,晚上再早点睡,平时多运动,不热的时候多去晒晒太阳,一定会快快长大的。”
顾明宣絮絮叨叨,一面说,一面打开一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她画好图纸,篾匠做的颈椎固定器。
且不说中间报废了多少个篾匠吧,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和现代的吻合,大体也是够用了。
傅幸臣半靠在床头,视线飘忽在窗外,一直是左耳近右耳出的模式,直到这玩意怼到自己面前。
“什么东西?!”
“呃……护颈仪。”顾明宣道,“我们老年人颈椎不好,没事的时候就戴这个。”
傅幸臣皱眉:“我不用。”
“你现在伤了脖子,你不用谁用?”
傅幸臣脖子上的纱布依然裹得厚厚的,但顾明宣看他动作毫不生硬,那脑袋该抬抬,该低低,那可怜的脖子一直带伤上工,十分凄惨。
这会儿不由分说给他戴上,在后面紧紧地打上结。
傅幸臣脸色涨红:“拿下来!”
“我不。”顾明宣道,“你生气就生气,怪我就怪我,反正我要走了,看不见。”
她走就走,到门边的时候,夏日的风吹得她衣袂纷飞,她在雪白的阳光中回头:“傅幸臣,要好好长大啊。”
傅幸臣梗着脖子不能动弹,看着她走进明亮的阳光中。
阳光盛烈,好像要将她的身影融化。
顾明宣回宁城休整了两天,第三天,便启程回京。
知府带着全府衙的人一直送到城门外。
顾明宣留了几名家人帮忙收拾永宁侯府的残局,身边得用的人不多,临走的时候看见陈长山扶刀站在人堆里,忽然心头一动,让人把他叫过来。
“陈长山,可愿以跟我去京城?”
陈长山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呆住了。
捕快巡街的时候看起来威风,实际上连吏都不算,朝廷也不给发俸禄,一年只有衙门里发的十两“工食银”,勉强养家糊口。
而京城,公府,那是他做梦都不敢遥想的所在。
“哟,不愿意啊?”
“愿、愿意!”陈长山激动行礼,抬头看见顾明宣在车窗内含笑,脸上满是慈祥的皱纹,眼睛里的笑意却如同清澈的溪流般溅出来。
好像第一次在宁城收到老夫人的打赏时,老夫人便是这样笑的。
而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因为老夫人的和蔼,他觉得老夫人的模样看起来比初见时年轻了不少。
也许这就是相由心生吧。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老夫人这样愿意为了低贱村民奔走的贵人,以后也不会有。
车轮粼粼,驰上官道。
顾明宣最后一次回望宁城。
蓝天白云下面横陈着大片的屋舍,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座温柔的山头,耸立在城市的东方。
是那座她和傅幸臣上去过的山吧?
她还记得上面清流的小溪、茂盛的野草,还有酸涩的青梨。
这是属于夏天的味道。
“那是老夫人的车队吧?”
山上,李小海——不,灵山教护法海梨举目远望。
官道长而直,在阳光下泛白,长长的车队像一条努力前往的小虫。
当中的马车华丽非常,无论隔多远都是那么抢眼。
“我还没有给老夫人磕头,老夫人像是菩萨转世,是她一直在为阿梨申冤查案。”
海梨有点怅然。
“人活着,不愁没有机会。”玉冲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圣子还等着呢。”
青鹫山,这是它在舆图上的名字,宁城人习惯称它为“东山”,因为在宁城东边。
东山并非群山,原本不该有山谷,却有一处凹下去的所在,当中长着一株极为高大的梨树,上面果实累累。
周围原本遍布荆棘,现在已全部被铲去,露出平整的土地。
连日都是艳阳天,山下的农田干涸开裂,这块土地却依旧湿润松软,泛着黑色的光泽。
艳红的朱砂细粉洒在肥沃的土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符文。
傅幸臣边走边洒,洒完最后一笔,符文首尾相连,他“唔”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圣子!”
玉冲和海梨抢上前扶住傅幸臣。
傅幸臣摇摇头,示意无事。
玉冲是有经验的人,一踏进这块地方就感觉到了熟悉。
这格外清新的空气、繁盛的草木、松软的土地,以及稍稍待上一会儿便觉得心神舒畅的体感……和那个让他们兄弟俩开始发家的山洞十分相似。
所不同的,可能是因为山洞闭塞,所以灵气更加浓郁,而此地敞亮通风,灵气消散得比较多,所以进入这里的人只会觉得绿意盈然,十分舒适,而不觉得有异。
海梨异于常人的铁骨与神力,估计就是常年在这里滋养出来的。
傅幸臣吩咐:“以此符为限,在这里盖一座道观,供奉天尊。”
玉冲领命。
海梨有点不舍。
他和阿梨从小就喜欢来这里,他爬上去摘梨子,阿梨在下面用裙子兜着接。
每次都能接一小堆。
后来阿梨成亲了,他便一个人来,一样是爬上去摘梨子,树底下却再也没有人接了。
“那梨子很甜的,砍了可惜,能不能留着?”海梨眼巴巴问。
傅幸臣抬起头,仰望那棵梨树。
它的根须伸到了灵脉中,长得格外高大,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海梨敏捷得像一只猴子,三下两下就上了树,摘了几只下来,在衣服上擦擦干净,递给傅幸臣。
梨子落进小孩子的手里,大而沉实,散发着甜香。
和那日又青又硬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傅幸臣咬了一口,清甜汁水溢满口腔。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的还是那日青涩的口感,还有顾明宣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的衣裳。
他倒是不知道,这棵梨树这么高,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上去的。
荆棘还这么多——海梨特意种的,就为了防止旁人摘梨。
他又咬了一口,转身。
“留着吧。”
海梨大喜:“谢圣子!”
玉冲跟上去,拿出那只护颈仪:“圣子,符画好了,这个可以戴上了吧?”
“不戴。”
“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