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祠堂的后门被撞飞,两名军中高手飞身至莲台,一左一右拿住傅幸臣,夺走玉剑。
无论多少次重来,傅幸臣最讨厌的永远是头几年,幼身如此柔弱,像鱼肉般只能任人宰割。
“救救他,快救救他……”顾明宣泪流满面,她逼死了人,她杀人了!
队伍里没带大夫,仵作临危受命,慌乱中的顾明宣猛地想起法医也算医,连忙上前一起给傅幸臣止血。
血色腥红,染红了孩子半边身子,顾明宣包扎一面哭。她这是把他逼到什么份上了?竟然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他宁愿死也不愿再回到杜家。
“你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盯着我。”
包扎好了的傅幸臣,声音在大夏天里依然没有一丝热气。
顾明宣双腿发软,要不是身后有侍女扶着,能直接跌坐在地上:“好,好,我知道了,我不逼你了,你想当圣子就当圣子,我不拦着。”
带了幸臣哥哥出门,却没有带幸臣哥哥回去,女主肯定要生气,这笔账少不得要记在她身上。
莫名其妙地乱了剧情线,生生给女主搞没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二,她拿什么赔?
呜呜呜呜。
“你答应了?”傅幸臣盯着她,“不会再反悔?”
“我还能怎么反悔?你这傻小孩连命都不要!”
“你立个字据。”傅幸臣半身是血,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只是血液流失过多,身体快要撑不住。
他死不了的,伤再重也死不了。
后面还有那么多刑罚等着他,上天不会让他死。
“我立,我立。”顾明宣抽抽咽咽,泪水就没停过,她不能原谅不自己竟然差点儿弄死个孩子。
她抓着傅幸臣的手,努力和他拉钩,哭脸上强行露出笑脸,安慰他,“看,我们拉钩了,拉钩了就不能变的对不对?”
泪水落在傅幸臣脸上。
炎夏天,泪水原来会比暑热还要灼人。
这是傅幸臣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微茫的念头。
晴光映在窗子上,知了声声作响。
傅幸臣在床上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李村正家的客房中,玉冲正小心地把汤药从钵里倒进碗里。
“我昏睡多久了?”
“回圣子,已有一天一夜。”
玉冲从不怀疑天尊威能,但圣子的身体太过幼弱,好似嫩芽,一掐就折。
汤药放凉了一点才送到傅幸臣面前。
傅幸臣接过药:“他们何时走的?”
“没走。”玉冲道,“顾家老夫人在查案。”
傅幸臣有点讶异地抬头。
“顾家老夫人不知为何,认为李小海可能是被陷害,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说是不找出真凶绝不离开。”
玉冲说着微有担忧,“如此人多势重,会不会妨碍我教护法归位?”
傅幸臣低头喝药。
“不会。”
他会让她不会。
顾明宣这趟来带了两套班子,一套甲士抢人,一套县尉加仵作查案。
虽然不知道救世主的权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手上既然有专业资源,不用白不用,查个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胡仵作验过尸之后,也认为叶阿梨不可能是在酉时之后死亡,真正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未时左右,也就是下午三点。
至于死因——
“死者外无伤痕,内无中毒迹象,应为猝死。”
顾明宣十分意外。
猝死在教科书上有三点特性,一为意外性,二为急骤性,三为疾病的潜在性。也就是说因为某些平时没有表现出症状的疾病意外而快速地死亡,是为猝死。
诱发猝死的原因很多。
比如来自心理和精神上的刺激,比如大喜大悲大急大怒,情绪过于激动;
比如过度疲劳,缺觉,就是社畜当中频繁出现的“过劳死”;
有时候冷热刺激也会诱发猝死,尤其是在寒冷或者炎热的季节。
总之,猝死多半表明,并非他杀。
所以李小海确实不是真凶……甚至,根本没有真凶?
那尸体是怎么到李小海床下去的?
总不能是阿梨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乖乖躺床下等死吧?
再者时间也不对啊……
祠堂角落砰砰作响,李小海被捆了手脚,被塞了嘴巴,喉咙里嗬嗬作响,拼命想往棺木边冲。
他之前跪在棺前挨鞭子的时候,静静的像一尊雕像。这会儿已经饿过三四天的人居然发起了狂,陈长山带着好几个捕快都按不住他,最终只能一个个压上去,叠罗汉似地把他镇在里面。
一堆“罗汉”犹自颤抖扭动,里面的人不甘被镇压。
“他想干什么?”顾明宣问。
知府擦了擦汗:“他想看死者。”
知府想不通为什么老夫人对这一起小案子如此上心。依知府的主意,留几个捕快在这里查办就好,他早些请老夫人回深宅大院的府中纳凉才是。
顾明宣:“放开他,让他看。”
镇压的人稍稍一松,李小海便奔到了棺木旁。
顾明宣心想他果然不是真凶——就冲这一身蛮力,李家村的人根本捉不住他。
这种天气,停了好几天的尸体,那模样能叫人作三年噩梦,顾明宣根本不敢挨边,离得远远的。
李小海却是深深凝望,好像棺中人依旧是那个俏丽的女子,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他微笑。
“唔唔,唔唔,唔唔……”
布巾把他的喉咙堵得死死的,他发不出人声。
顾明宣猜,他应该是在唤“阿梨”。
李小海世代都是猎户,家中原有一个瞎眼老娘,前两年也过世了。
他成天地独自一人,一进山就是好些天,远多于在村子里的时候。
村民们说他家杀生多,身上杀孽重,还是小孩的时候,李小海就时常没轻没重弄伤同伴,打小就没什么人愿意理他。
直到阿梨随母亲来到李家村。
阿梨那么善良,小时候同他玩耍,长大后李小海进山打猎,她就给他的母亲送饭。
人们打趣阿梨,说让她给李小海做媳妇算了。
阿梨笑骂,脸上发红。
不少人都以为李小海和阿梨会成一对,李泽宁和阿梨成亲的时候,村民们甚至猜测李小海这个蛮子会不会跳出来抢亲。
但李小海没有。他甚至还去吃了酒席,给亲人敬了酒,然后当晚就进了深山,好几个月后才回来。
人们说他在那几个月里猎到了猛兽,挣了不少钱,足够娶上一房媳妇。
但李小海仿佛打算孤独终老,独来独往,跟旁人话都不多一句。
在顾明宣看来,李小海确实没有什么杀人动机,除非真的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这会儿看起来又不像。
验尸哪是普通人敢靠近的?连李泽宁都回家避着,李小海却好像能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直到棺木再度盖上,他才猛地又发起狂来。这次顾明宣就让他靠在棺木边,没有把他拉远,他才安生些。
知府命人摘了塞口的布巾,开始试图审案。
李小海就好像机器人离开了电源,进入死机状态。
知府发愁。问不出来,上刑吧,看看李小海这一身的血,府衙里还有什么刑比这个惨?。
“李小海,你今天看见引娣来过吗?”
顾明宣想了想,开口问道,“他们姐弟身上的红疹越来越严重了,我听说这样的怨气若是放任不管,最后得出人命。你说,阿梨是要带走她的四个孩子吗?她自己死得那么可怜,她的孩子也跟着死了,她会不会伤心?”
李小海的头微微一动,慢慢地抬起来。
虽然脸上满是青紫瘀痕和血迹,但依然腌不住他挺拔的鼻梁和刀削般深邃的轮廓,李小海其实是个帅哥。
他比叶阿梨还要小一岁,今年才二十二。
果然提到阿梨才能激活他。
顾明宣再加点份量。
“尤其是引娣……听说她和阿梨生得最像,小时候刚来到李家村的阿梨,是不是就是引娣这般模样?”
“阿梨……”
李小海闭了闭眼睛,他的泪水应该是流干了,没有再流出来,可是脸上的痛苦仿佛有实质。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在遥远的童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这里是李小海家吗?”
李小海很少听人叫自己的名字,人们通常叫他“小瞎子”、“小没爹养的”。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小女孩。
她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她的头发是微微卷起来的,他找遍世上所有的东西,没有一样有那样漂亮的弧度,后来他长大一点,被母亲允许下河捞鱼,看到了水底起伏不定的水草,一眼就想到了阿梨。
她的皮肤比别人白,怎么晒也晒不黑,他常听人说世上有种东西很白很白,像白玉,小海觉得阿梨整个人就像是用白玉做的。
她的声音又清脆,又温柔,又好听,无论她叫他干什么他都愿意。她叫他洗手,叫他吃东西,叫他出去玩,叫他捉迷藏……
小海,小海,一声又一声,喊着喊着,他们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