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天黑之际,三人回了衙门。李桃花躺了一身灰,迫不及待地去烧水洗澡,许文壶回书房继续研究当年案牍,兴儿则打听附近哪有神婆,他要找人给自己叫叫魂儿。

之后连着数七日,李桃花一天不落的去赌场,在里面从早泡到晚,挥霍的银两越来越多,很快便将荷包掏了个底朝天,成了外人眼中的穷光蛋。

她的眼睛因长时间未睡觉而变得充血肿胀,眼中布满通红血丝,看谁都是呆滞麻木的,只有在赌桌上能冒出兴奋的精光。

“大!大!大!”

“开出来了!又是小——”

她极力回忆她爹之前输钱的样子,用力表现的嘶声力竭,“怎么会!明明就应该是大的!再来一把!再来!”

“小兄弟,你已经没有筹码了,赶快回家去吧,赌桌上哪有个头,安生过好日子要紧。”有人见“他”实在年轻,好心提醒道。

李桃花立马凶神恶煞地望向那人,“谁说我没有筹码了!我有!”

她翻遍荷包,见再掏不出一个子儿,便将荷包往地上狠狠一扔,瞪大两只血红的眼,“没有钱,我还有……我还有我这条命!只要能回本,把我这条命搭出去我都愿意!”

周围人嗤之以鼻,并不以为然。

“再来!接着来!我一定能赢!”

“没钱了还来什么来,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

管事一声令下,两名打手上前,一人架起李桃花一条臂膀,三步并作两步,利索扔出了赌坊的大门。

李桃花“哎哟”一声吃痛,爬起来捂着屁股叫骂:“你们等着!小爷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故意扮出龇牙咧嘴的粗俗表情,路人打眼过去,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这时,一身官服的王检带捕快经过,厉声训斥她:“光天化日的嚷嚷什么!”

李桃花假装被这一声怒喝吓到,连忙卑躬屈膝的赔着不是。

王检斜着眼瞟她,走时威胁道:“再鬼叫一声,本捕即刻将你关进衙门大牢。”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不敢了!”李桃花一副欺软怕硬的窝囊模样,就差跪在地上求饶。

王检冷哼一声,带人离开。

李桃花挺直了腰,朝着王检的背影翻了记白眼,人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找了个破碗在路边哭嚎,筷子敲着碗沿道:“在下名叫陶小华,本在京城有点钱,无奈家底被恶霸占,只好逃到这一边,但因年少不懂事,输光银钱好可怜,盼望遇到好心人,打发我点救命钱,有朝一日发大财,一定百倍还您钱,还您钱!”

路上人来人往,无人侧目往她身上望,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李桃花见没人买账,干脆在地上打滚耍起无赖,扯开嗓子叫喊:“谁能施舍我点银子啊!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肚子好饿啊!我就快要死了!谁能来救救我啊!”

约如此干嚎了有半个时辰,她的肩膀忽被只大手一拍,耳边响起和善一句:“哎,小兄弟。”

李桃花听出是王检的声音,内心瞬间窃喜,表面却故作仓皇失措,睁眼见是他,连忙爬起来,战战兢兢道:“小人拜见捕头大人,不知小人哪里又惹您不快了?”

王检一反方才态度的冷硬,和颜悦色道:“此地人多眼杂,咱们哥俩换个地方去说。”

“好!”李桃花爬起来,屁颠屁颠便跟他去了。

到了僻静处,王检上下打量她一圈,仿佛在揣摩着些什么,缓慢张口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人又机灵,倒像是个急用钱的,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手头上倒有些个余钱,正好用不着,看来要便宜了你了。”

李桃花双目瞬间放光,作势便要给他行个大礼,“多谢捕头大人!”

王检扶起他,“有了来往咱们就是兄弟了,还叫什么大人?陶兄弟尽管张口,钱我有的是,一百两够不够?”

李桃花点头如捣蒜,忙不迭道:“够!够!”

王检笑了:“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这一百两借出去肯定不白借,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两银子,限期三个月还清,若还不清……”他在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了一圈,没往下说,只笑道,“好坏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衡量吧,答不答应,全在你自己。”

“答应!答应!”李桃花做出一副焦急表情,好像生怕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待等我下一把翻盘!大哥休说是十两银子的利,就是一百两!一千两!小弟我也是给得起的!”

王检看似玩笑地道:“话是这么说,可若等到时候你赔得裤腰带不剩,别一心想着跑路便好了。”他的表情陡然发狠,笑意也阴森,“小兄弟你记住了,在天尽头,地上的蚂蚁都得跟王姓,你每日什么动向,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李桃花在内心嗤之以鼻,心想这么厉害怎么没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她瞪圆双眸,即将狗急跳墙的激动样子,“谁跑谁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有了大哥相助,小弟我必杀回个百八十万归来!”

眼神飘忽,头脑混沌,吹牛不打草稿。

王检满意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今日夜晚三更天,衙门口签字画押,我在那等你。”

李桃花:“一言为定!”

日落月升,三更天转眼便至。

夜黑风高,倦鸟嘶鸣。衙门口东侧门内,王检特地摆了张桌子喝起了小酒,正咂摸舌头,便听到门下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不由笑道:“哟,陶兄弟来得可够准时的。”

李桃花左看右望,偷相十足,生怕被人发现一样,“小弟为人谨慎,哪敢耽误大哥。”

“算你会做人。契书我已拟好了,过来写上名字画押吧。”

李桃花眼冒精光,如老鼠见了猪油,一个箭步便扑了上去。提笔之际,她开始回忆白日里许文壶教她的“陶华”二字第一笔该怎么写。

她这副犹豫为难的样子落入王检眼里,便被他全然曲解成另一种意思。王检冷哼一声,将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从脚边提了起来,一把扔在了桌子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放心吧,钱少不了你的。”他冷声道。

李桃花顺势嘿嘿一笑,扮出一副得逞模样,蘸墨在契书上写下“陶华”二字,还利索地摁了手印。

王检拿起契书,张嘴去吹上面未干的墨渍,“那咱们可就这么白纸黑字的说好了,三月之期一到,你若还不清一百三十两的银子,你就要到我王家卖身为奴五十年,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李桃花心一惊,心道果然有诈。

赌坊是王家的,扔赌坊的钱也是进了王家的口袋,王检等于一分钱没花白得了个年轻力壮的劳力,对方和他还是两厢情愿的,半点精力不费。

赌字,当真害人。

李桃花接过银子便该走人了,后面的事情自有许文壶出面。可虽说是在演戏,被耍的滋味可并不好受,她打量了一圈周围,故意阴阳怪气地道:“大哥可真够猖狂的,衙门里放贷画押,就不怕被这里头的县大老爷知道吗?”

王检哈哈大笑,活似听到什么笑话,笑完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睥睨着李桃花,语重心长道:“小兄弟你记住了,铁打的捕头流水的县令,不管住这县衙里的县令姓什么,天尽头的衙门——”他语气一重,笃定骄傲,“永远姓王。”

“王捕头此话当真?”一道清润的声音蓦然出现,响在王检的身后。

王检神情一滞,转头一看,只见新上任的县太爷着一袭墨绿官袍,身姿颀长屹立,双眸清亮如星,正在定定看着自己。

他连忙起身行礼,故意装出微醺模样,“属下见过大人,大人明察,属下方才不过一时酒后胡话,绝无实意。”

许文壶并不予他废话,直接命兴儿去夺过他手中的契书,拿到手中看过一遍,启唇道:“捕头王检,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贷谋私,现人证物证确凿,立刻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他声音一沉:“拿下。”

话音落下,周围衙差面面相觑,一个不敢上前。

王检见状笑了,站直腰杆连装也懒得装了,得意洋洋道:“更深露重,大老爷当心身子,还是快回去歇息吧,其余的闲事,我看您就不要管了。”

许文壶面无波澜,望向两边衙差,“本县再说一遍,将人拿下。”

王检:“我看谁敢动我!”

一时鸦雀无声,场面骑虎难下。

李桃花趁机给兴儿使了记眼色,兴儿心领神会,仗着个子小溜到王检身后,趁其不备照着膝盖窝便是一脚。

“啊!”

王检吃痛一声径直跪地,还没等反应过来,上半身便被兴儿用裤腰带捆了个结实。

他瞪向许文壶,两只眼睛似要喷火,咬牙切齿道:“天尽头那么多的县令,就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刚满十八的毛头小子,老子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人,不给你面子随时可骑你头上撒泡尿,我你也敢抓,你等着,等我出来了,我弄不死你!”

许文壶只是道:“带下去。”

几个衙差犹犹豫豫的动了手。

李桃花瞧着王检被带走时满额头暴起的青筋,自己都有点起鸡皮疙瘩,回到许文壶身边道:“他说那么多狠话,你就不怕他啊?”

许文壶道:“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李桃花摇头,“听不懂。”

许文壶转脸看她,眼睛对着眼睛,认真解释:“行问心无愧之事,何来惧怕之说。”

他端起两臂对她作揖,道过辛苦,转身往后衙去了。

李桃花品着“问心无愧”四字,抬头看着许文壶清瘦文弱的背影,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位县太爷了。

不过管那呢,反正五十两辛苦费到手了,她明天就可以去找人办假户籍,从此远走高飞了。

李桃花也往后衙走去,一路哼着小曲儿,幻想离开天尽头以后的美好生活。

翌日,李桃花特地起了个大早,到集市等“懒汉”李四。

“懒汉”并非真懒,而是特指整日在街上游荡,靠牵线搭桥接人情私活度日的一帮人,大部分都是子承父业,几代人才积累下来那么一点常人接触不到的门道路子,以此谋生。

“什么?三十两?”

好不容易等来了人,李桃花闻言却皱紧眉头,“之前不是说好的二十两吗?怎么又突然涨价了?”

“唉,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李四为难道,“你以为收一张合适的户籍容易啊,这里头要打点的关系可太多了,三十两都算便宜的了,出了天尽头,像这样抓住了得掉脑袋的买卖,没个百两银子,谁稀得冒这个险?”

李桃花想了想,一咬牙便拿出了银子,沉声道:“好,三十两就三十两,只要事情能办妥,再贵我也认了。”

李四看见银子,脸上立马乐开了花,正要去接,李桃花却只掏出十两给他,剩下的收回怀中,意味深长的审看着他道:“前十两是给你的打点钱,后面的二十两才是辛苦费,等我拿到东西才能给你。”

李四气得咽了口唾沫,盯着李桃花的脸,恶狠狠道:“你这丫头不愧属猴的,从小精到了大,连我都算计上了。若按辈分,你还得叫我声四伯咧。”

李桃花笑眼盈盈叫了声“四伯”,接着便道:“钱既给了四伯,四伯可一定得把侄女儿的事情给办妥了,我急着用呢。”

李四被一声声四伯叫得昏头转向,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只要钱到位,保准衙门的人都看不出是真是假。”

“有劳四伯了,您可一定不能出差错啊。”

“放心,我坑谁也不能坑自家侄女儿。”

二人约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间,李桃花便回了衙门。

到了衙门口,她见门外停了顶轿子,轿子周围奴仆成群,不用想便知是有贵客造访。

李桃花猜出应该是王大海来为侄子鸣不平了,想到许文壶那张呆里呆气的脸,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心道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绕过厅堂,正要到后衙去,兴儿便从厅堂出来,看见她,扬起声音便道:“来得正好,烧壶水送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桃花:天晴了,雨停了,小兔崽子又行了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