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年荼在自己的生物钟准时醒来。
清晨的山谷弥漫着一层浓郁的雾,心情也跟着朦胧。穿戴好衣服,她来到河边洗漱。
她不敢走得太远,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随心散步,匆匆取了水,很快折返。
多一个人总归是多一分牵挂,尤其她孤身一人待久了,这种感觉变得更强烈和不适。
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生活中一点儿小变化就让她泛起涟漪。
李疏还在睡,睡袋几次发出窣窣的响声,估计是睡得不安稳。年荼拿了一条毯子遮住帐篷顶,挡住些越来越刺眼的阳光。
以前集贸市场上有一种烟花,造型沉重就像个泥巴墩子,没什么高级的包装,燃放的时候也变不出五颜六色,可它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十来块钱就能买上一尊,能燃上将近一分钟!
对于小孩儿来说,那是相当持久的快乐。
“别怕,树儿,去点火!”
年轻男人催促鼓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不高,看着像颗豆芽菜似的。
豆芽菜颤颤巍巍捏着根香,哆哆嗦嗦往焾线上一碰,也没看清到底点没点着,捂着耳朵就往后退,惹得一旁的年轻男人哈哈大笑。
他笑够了,才攥住小男孩的手,一手扯过烟花焾线,火线两头一碰,烟花嗤啦一声点燃——
“怕啥子嘛,这不点着了!好看不?”
好看,烟花像一颗闪着光的树一样盛开,惊得那颗豆芽菜扬起脑袋张大嘴巴。
年轻男子兜着他,离烟花远了些。“树儿,不怕不怕!”
那烟花是真的很好看,火光亮亮的,就像那个男人的眼睛——
李疏蓦地醒来,对着头顶碧绿色的帐篷顶,一阵恍惚。
“醒了?”年荼拧过头。
他们帐篷挨得近,年荼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发觉不对,“做噩梦了?”
李疏摇摇头,那不算噩梦。
“梦见我阿爸了,太久没有梦到他了。”说完,他闭上眼,有些近乎贪婪地回忆。
梦见爸爸是好事,年荼为他感到开心。早晨醒来的李疏不像平时那般盛气凌人,睡得乱蓬蓬的头发也让他的气场下降很多,也平添几分呆。
年荼笑了笑,她正在画画,用空着的一只手指着不远处树林,说:“我打了水,你去洗漱,那桌上也有咖啡。”
“好。”
李疏钻出帐篷,看见年荼仍在埋头创作——一份素描,一只虫子的写生。
还是放大版的。
昨夜毛骨悚然的记忆再次袭来,李疏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年荼注意到了,画笔不停,笑说:“你小时候是怎么生活的,又怕虫又怕狗,跟别的小孩玩得到一块吗?”
她一语道破问题关键,李疏清了清嗓子,转身去洗漱。
……
“走吧,我领你沿着河道逛逛。”吃过简单早餐,年荼提议。
清晨的山谷简直漂亮的不像话,山腰处尚有一层薄雾弥漫,丁达尔效应在此发挥到极致,阳光几乎触手可及;河水是乳白泛滥的颜色,从上游湍急而下,一路呼啸,卷走岸边零落的粉的红的黄的残花;天空像宝石一样瑰丽,地上万物生发。
他有些理解,为什么年荼执着的每年都要去旷野里,去山林间。
“在想什么?”年荼看着沉默下来的李疏。
“在想我庸庸碌碌,不及你半日快活。”
“怎么还拽上文了?”
“可能我接下来的电影是要演一个诗人吧。”
年荼忽然笑得很大声。
李疏也笑了,又有些恼羞成怒,“怎么?你也觉得我演技不行?”
欸?年荼纳罕,怎么说着说着拐到这上面来了?而且他不是金枫叶最佳男主嚒,怎么还自认演技不行,关键这个“也”?
“谁说你演技不好?”
“哈!没有,你听错了!”
“就是嘛,你演技很好,我看过——”
年荼刚要举例子,李疏睨着她冷冷地开口:“你就胡说吧,当着我的面儿糊弄我,你明明一部我的作品都说不上来。去搜我,还搜的都是CP!”
“谁看你CP了?我是看你电影之后才去搜的,那些播放量高怪我吗?薛言我看过了,你演得就很好!”
如此直白而坦诚,倒让李疏卡壳了,他摸了摸鼻尖,脸上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真看了?那我要考考你——”
“打住,停停停!”你不觉得尴尬我自己都尴尬,哪有人要求当面夸赞自己的。
“逗你的,我又不自恋。”李疏说完,清了清嗓子。
此地山花烂漫清河环绕,实在是良辰美景好时光,不说点什么,真是觉得辜负。
于是他转过身站住脚,手指勾了勾年荼外套,拉住了她。他个子高肩又宽,完全能罩住年荼,嗓音像浸了水似的,“等等,你先别走,我跟你——”
这是要做什么?
年荼心里奇异的灵光一闪,一个想法直冲天灵盖,登时吓得她掏出腰后匕首,“虽说这里没有外人,但你千万冷静别做错事!”
李疏倏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三连疾呼:
“你以为我要——”
“天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过你是对的,下次遇到别的男人这样,你也要勇敢地掏出你的刀!”
他一副又崩溃又纠结又放心的模样,活灵活现,传递情绪清晰,让年荼再次确认,他有演技。
李疏还在懵着,负隅顽抗地解释:“我刚刚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年荼收刀入鞘,也清了清嗓子,“咳咳,说什么呀?”
“先不管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刚刚为什么误会我?”
“我……”
“你是不是有把我当男人?”
“啊?”
“绝对是,不然你干嘛反应那么激烈——哈!一口一个‘家人’‘家人’的叫着,真是家人你会这样吗?”
他就像抓住一个了不得的把柄,一步一步欺上来,漂亮清浅的眸子紧盯着自己,语气逼迫。
可年荼压根不怕他,仰头回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刚刚凌乱的模样,扑哧一笑。
什么氛围都散了。
李疏咬牙顶腮,气得不行又拿她没办法,只好凌空握拳。
“有时候我觉得你把我当做男人,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压根就看我像只猴子。”
“真聪明,这就是弟弟,姐姐看弟弟一般都这样。”
“!!!”李疏倒吸一口凉气,接受不了,猛拍额头。
更像猴子了,年荼默默憋笑。
刚刚发生的插曲,饶是被插科打诨过去了,年荼也觉得十分尴尬,主要是闹了个乌龙,所以接下来一路她几乎没怎么讲话。
李疏显然心情不错,哼着歌走着调。
路过一片开得热闹的夏紫罗兰,年荼拾了一捧掉在地上的花枝,轻轻抖落里头藏着的蚂蚁。
李疏知道她要拿去做标本,不由想起早晨那副素描。
那是一只死掉的虫子写生,放大版的,直挺挺横亘在眼前,清晰得腿上绒毛都数的出。
李疏对艺术品拥有的超强品鉴能力不过是工作室胡乱买的通稿,实际半瓶水晃荡,但在看到那幅素描的一刻,他倒是感受到了一点什么。
似乎穿透虫子干瘪的甲壳,他看见它正在奋力抵抗消亡的肉身。
“你怎么喜欢画这些?呃……我是说这些枯萎的,死去的生物。”
他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滞涩。
年荼不觉得有何不妥。“这有什么的,我喜欢万物生机勃勃,也不忌讳它们零落成泥。你不觉得它们比人的道理要简单吗?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土地就是根,是养分,也是墓地。”
李疏似乎懂了一些,“所以这也就是你这么喜欢这里,这种生活方式的原因。”
“嗯,我是觉得这样很放松……会不会有些太任性了?”
“这是你给我的考题吗?我不信你有这样不自洽的时候。”
这家伙精明了,年荼莞尔一笑。
李疏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想先确认的是另一个,现在是很好的聊天契机,他不想错过,而且他早就想问了。
“你觉得它”,他指了指年荼手中残败的花枝,“它美在哪儿?”
年荼想了想,解释:“这你就得加入一些科学的眼光去看待,它们虽然本体死亡,但是身上布满微生物细菌,这些小东西可都是活得好好的,而且为了繁殖生存,它们用尽力气,你不觉得美妙吗?”
李疏想起木屋别墅里那些植物素描,还有那幅虫子写真,的确,在她笔下反而是尸体更栩栩如生。
他有些明白了,不过嘴上总要惹她一下。
“不就是腐烂的过程?”
“你美术成绩不行,语文当初也没好好学?”
“我明明概括总结的很好。”
李疏勾眉浅笑,忽然停下步子,手指勾着年荼衣角,郑重地说:“我现在回答你另一个问题——这世上本就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没有谁规定一个人必须把自己投身到碌碌红尘中才是正确的。所以你不用想着任不任性这种问题,你要好好爱你自己,这就够了。”
“你干嘛……这是你诗人的台词吗?”
“不是,是因为我想了很久。”
其实早在极地小镇,年荼爆发情绪问题他跟周凯沟通那段时间,他就深思熟虑过。
他比任何人都想改变年荼,带年荼离开,把她圈进自己羽翼之下,可是他清楚知道,他带不走,也不能。
他早就发现了,在木屋时,年荼碍于他的伤势,还有封闭环境对她情绪的干扰,她对自己总是诸多忍让和动摇。然而在旷野,在她的地盘,年荼就是这里的王。
她内心坚毅,自我意识超强,谁也不能将她撼动。
如果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年荼对世界的理解,疗愈自己的方法,那么他认。看着她陷入泥淖,很想救,但恐怕使大了力气弄伤了她,那还不如自己也跳下去。
多一个人陪伴,她就不孤单了吧。
“你如果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会陪着你。那你要改变,我当然高兴,也会和你一起改变。总之,你不要害怕,慢慢来,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等等!”年荼抬手叫停,搓着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我觉得你把两个人的关系定义得太深了,我不是指我们两个,而是单纯的两个独立的人——怎么会一直陪伴呢?这不可能,心灵与肉||体,永远不可能永远一起,哪怕死在一个棺材里。”
李疏嘶了一声,“你爸爸妈妈感情那么好,怎么你反而这么悲观?”
年荼也试着分析自己,不确定地说:“大约是我独居太久了。”
“那你就答应我。”李疏握住年荼肩膀,垂着目光深深看着她,“你不觉得我们天生该在一起吗?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家人,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就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而且我经常在外工作,你也不用怕我黏人,惹你讨厌——”
“停停停!”年荼打掉他的手,“你说的,完全是两码事、两种感情!我再有问题我也不会弄混淆好吧,而且……”
而且她对他压根不是没有那种喜欢。
搞什么,年荼瞪了一眼李疏,深刻觉得他也有病。
“我们两个重伤未愈的人,就别互相疗伤了,别到最后关头都走火入魔。
……
李疏的航班是晚上八点,按年荼的意思是中午吃过饭就出发,免得出什么状况耽误了。但李疏迟迟不动,说两个小时的车程已经足够,总之就是赖着不走,趁着中午太阳晒的时候还下河洗了个澡。
亏得年荼提醒他这里不能抓鱼,抓鱼就进局子,他才没在河里泡更久。
不过李疏换完衣服就炸了,心态爆炸。
起因是他发现皮卡后座杂物箱里胡乱插|着一张照片,原本他还惊讶年荼竟喜欢拍照了,喜滋滋拿起来欣赏半天,不想翻到背面,看到一行小字:“zhongXXX0807,139XXXXXXX1.”
他脑袋上雷达倏地亮起,忍着没掏出手机加一下验证,直接下车。
“这个照片——”他眉毛一挑,“谁给你拍的?”
什么照片?年荼正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抬头一看,说:“喔,钟鑫。”
哦中心?敖衷心?
大约是李疏的脸色实在是滑稽,年荼哈哈笑了两声,才口齿清晰地说:“钟鑫,时辰钟,三金鑫,是一位风光摄影师。照片是我在上一个营地时拍的,你看到了,我在踢球。”踢得还不错。
“拍的还挺好看,”李疏咕哝一句,“你加他了?”
“啥?”轮到年荼脑袋冒问号。
“得,他也够悲催的。”李疏把照片一翻,递到年荼跟前。
年荼才看见原来这上面还有一行字,当即“咦”了一个长音,随即道:“哪儿拿的放哪去。”
“可以给我嚒?”
“随意,你想要拿走。”
“算了,还是留给你。”
年荼看了李疏两眼,莫名其妙。
李疏在树林边走来走去,向她确认:“我捡两根木头在这边不犯法吧?”
“不能砍伐,捡枯枝随便,但是不能带出海关——你捡这玩意儿干嘛?”
他没说,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李疏用年荼那把匕首捯饬一下午,修理出四根齐整溜直的木棍,又捡了一些柔软的藤蔓,绑成一个相框,把那张踢球照片嵌了进去。
“这是你喜欢的吧?自然风。”他把相框摆到年荼帐篷里,并对她说:“每天照着这个样子,多笑一笑。”
年荼失笑,“呵,我笑的难道还少了?”
“那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我天天蹦高逗你笑,你当然不觉得了。”
“你果然承认你猴子的人设。”
“年荼,我不是不会生气!”
“哈哈哈哈!”
“欸,我这个人呐,就是大度。”李疏一边表彰自己,一边掏出手机,对着相框咔嚓一声。
年荼当时以为这句话是他对自己说的,不过不久的某一天,她整理行囊拿起相框,才发现背面那行联系方式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
……
机场离别时,李疏是真难受。
他想,我的确有分离焦虑,曹斌说的对。
“下车吧,等会误机了。”年荼停好车,提醒。
李疏拧过头,他已经把帽子口罩都戴好,遮得严严实实——这在年荼眼里就是明星标配,反正除了劫匪,就数他们见不得人。
见不得人先生忽然长臂一伸,拥了上来。
“欸……你干嘛。”
“就一会儿。我要进组了。”
“恭喜恭喜,影帝再就业。”
“我下半年可能都无法见你一面。”
“喔。”
“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
“你就是要看猴子,也得去趟动物园吧!”
“不用,雨林树上到处都是。”
“年荼!我说过,我不是不会生气!”
“好了好了,不气不气。”年荼揉揉他脑袋,主要是快被勒死了,她推开他些许,“我考虑考虑。”
她不是随便说话的人,李疏知道,听见她承诺,才松手,下车时又叮嘱:“好好考虑啊。”
……
不过李疏没料到也不知道的是,仅仅在他离开三天之后,年荼也踏上了回国的班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