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年荼所说的那样,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与蘑菇一起度过。
李疏吃得烦躁,索性他一天天康复,微信步数每天上升,单拐使用也越发熟练,甚至可以做些简单的家务,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接手厨师的重任,尽量让每顿的蘑菇大餐滋味繁多。
极夜逐渐消退,太阳每日留在地平线以上的时间渐长,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可木屋窗帘仍然持续关着,不开灯的时候漆黑一片。李疏总觉得这样不好,买了两盏太阳灯,日以继夜地开着,企图得到一点心理上的慰藉。
还曾放进年荼房间一只,却被她丢了出去,同样丢出来的还有一句“别管我。”
她越来越深居简出,不上班的时间只乐意躲在房间里,似乎是想着趁永夜消退前,放肆享受最后的巢居时光。
李疏自然注意到了她的这份异样。
她变得敏感许多,也疲惫许多,虽然她躺在床上的时间大多都是在睡觉。
农历春节那天是他们唯一一次共同出门,是去超市采买,看着年荼不断地往购物车里丢食材,李疏有预感,接下来直到永夜全面消退前,她都不会再下山了。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他索性想着,干脆不要等了,现在就带她去一个太阳正常升起的国家,她不是喜欢亲近自然吗,那就找一处阳光明媚的地方,去露营,去徒步,好好晒晒她身上那股子萦之不去的颓丧。
可每每他有这类意图的时候,年荼总是很抗拒。
“我说了你不要管我,也不要替我做决定!不然你现在回国好了,反正你的腿伤也恢复了。”
“……”
她这段时间总是让自己离开,这让李疏有些心力交瘁。
他知道她独居太久,时间长了总是会对多一个人的生活感到不适,可每每看到她的神情和那双将他拒之门外的眼睛,总是会让本身共情能力就很强的李疏难受许久。
李疏做好晚饭,喊了几声,却没听见年荼卧室里有动静。敲房门也没反应,未免她把自己饿死在床上,李疏还是拧动把手,走了进去。
“年荼?”
屋里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李疏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扒拉出年荼睡得一塌糊涂的脸。
“嗯……?”
“起来了,吃点东西再睡。”
年荼揉揉眼睛,推开他些许。“你自己吃吧,我不想起。”
“这样不行啊。”李疏像拔萝卜一样,把年荼这根蔫头耷脑的蘑菇从被窝里拔出来,用自己冲过冰水的手去摸她的脖子。
年荼浑身一激灵,歘的一下清醒。
“李疏!”她怒道。
李疏抬手按开台灯,年荼紧闭双眼,又往被子里缩。
李疏只好关上台灯。
“你这样多久了?”他不得不问。
“什么?”被子里传来年荼瓮声瓮气的声音。
我说你这样多久了,你生病了你知道吗?
“我说你有多久没进书房了?你的栏目已经暂停更新三个多月了,那么多听众留言睡不着,你也不管管?”
年荼不慎在意,嘟囔着说:“我睡得着就行。”
“你可睡得太着了,最近也不画画了。”
年荼没由来的焦躁,“都说了你不要管我!”
“那怎么行?而且是你说的,我们要好好当家人,家人之间哪有不闻不问的?”
提起这个,年荼就一肚子怨言,她指了指外头,“可哪有家人像你这样的?”
李疏咽了咽桑子,心理陡然发虚。
“我——我怎么了?我在照顾你!”
“你没像我照顾你那样照顾我,你是想改变我。”年荼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按你的想法改了,可你还想改变我,但我不想——你别费劲,我不是以前的年荼了,我变不成从前的样子!”
原来她的芥蒂是这个,李疏心中大石落地,忙道:“是我冒进了,我不该干涉你。”
年荼却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烦躁地翻来覆去。
其实她是真的想李疏回国,她有点后悔了。
我是潮湿树洞里生长的野蘑菇,阳光别来照耀我,园丁也不要来浇灌我,谁都不要来关心我,都走,都走!
她掀开被子,把自己脑袋兜住,一整个人又缩进被窝里。
李疏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一切,轻轻叹了一口气。
房门“嗑哒”一声关紧,是李疏离开了。
床上的年荼却没有动静。
她缩在被窝里,难以压抑的泪水突然流下来,等回神时已经湿了满脸。
我果然还是当不好什么狗屁家人。
活该一个人。
年荼自嘲又恶狠狠地想着。
李疏查了半宿资料,却越查越胆战心惊,未免自己先吓死,找到通讯录里一个人名,也顾不得时差,拨号过去。
“周医生,是我,很久没联系了。是这样的,我咨询您一个问题,我有一个朋友——算了,就是我,我最近突然变得嗜睡……”
哭了一会儿,好受多了,年荼从房间里出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客厅,发现李疏正在看电影。
木屋里的电视是那种很老的需要使用卫星锅的款式,但信号也是时有时无,房东为此还配备了影碟播放机——这个家伙更老,像年荼这样的年纪,还是来到这里才见识过。
家里本有几张电影光碟,每逢出门的时候李疏总要去逛碟片店,又淘回来不少,自打他来了以后,这台电视机和光碟机终于物尽其用,找到知音。
年荼拿了一袋薯片,坐在李疏旁边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放《白日梦想家》,这片子经典,年荼看过。
“别吃这个,”李疏抽走她手上的薯片,“厨房里有饭,鸡油菌炖牛肉。”
年荼丧着脸,有点不太想吃蘑菇。
已经连吃了半个月各式各样的蘑菇了。
李疏拄着拐站起身,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份桃子蛋糕,这是他学着菜谱今天下午做的。
年荼眼睛亮了亮,接过来说谢谢。
“你今天点外卖了?”
李疏没正面回答,只问她好不好吃。
年荼一边吃一边嗯嗯点头,鼻尖上蹭了一点奶油。
看她心情的变好,李疏状似无意地继续道:“这片子你看过吗?”
“看过,怎么,你要考我?”年荼斜睨着李疏,明显在说,你加班不要带上我。
“不是,就聊聊。对了,我就经常像这个主人公Walter一样,幻想什么的——”
“你还用幻想吗?”年荼放下勺子,打量李疏:“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你功成名就,有钱又有颜,你幻想什么?谈恋爱,女人?”
李疏呆了一呆,推开她探究的脑袋,有点脸红,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当然也会幻想,我想拿影帝啊,再拿几个!”
“那这得是要好好想想。”毕竟自从拿了一次最佳男主角以后,李疏这两年的作品都屡次陪跑。
“……别说我,你呢?”李疏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拿纸巾把她鼻尖的那点儿奶油擦掉了。
“我?”年荼被他弄的停了一下,继续挖蛋糕,“我从不幻想。”
“没有精神恍惚出现幻觉的时候?”
“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幻觉?”
李疏松了口气,想着要告诉周凯这一细节,然后继续盘问:“那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忘性大?比如,我就经常忘点儿什么事。”
“李疏,”年荼吃完蛋糕,把爪子往衣服上擦了擦,“你是不是最近身体不舒服?我就说,一般人在这里坚持不了一周,你都快待一个月了,赶紧回国吧,不然迟早你会抑郁的。”
“所以你也抑郁?”李疏抓住了一个细节。
“我不是,我只是间歇性太阳恐惧症发作。”
“这是什么病症?”李疏就要掏手机,搜索名词。
“我自己编的,反正我每年都有这样一段时间,你不用管啦,我再鸵鸟一阵就好。”年荼吃完蛋糕,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回厨房洗盘子。
李疏一颗心落下去一半,吊在半空晃晃悠悠。
“我建议你尽快就医检查。没做检查不能确定是抑郁症,但听你口述,是有抑郁情绪的,可以考虑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明显的回避以及麻木症状。”
李疏若有所思,继而又问:“那我这样,身边的人能帮到什么?”
周凯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虽然没有见到病人,但几次电话通下来,极擅洞察人心的他已经猜到真正的患者并非李疏,因此说的很直白:“除了建议就医以外,并不需要多做什么,有时候过分的关心和关注,反而会给患者带去压力,多理解,多陪伴就好。”
李疏挂断电话,想了很久。
年荼会同意去看心理医生吗?
而且听起来,她的压力来源,就是自己。
……
一周前,年荼就预约了家庭医生,今早她和老艾迪请了假,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木屋格外安静。
“李疏?”
难道是出门了?
这才九点钟,外头黑漆漆的……不对,年荼环顾四周,发现这几天李疏搁家里折腾的痕迹都没了,那些艺术品,花瓶,台灯,新换的地毯都彻底消失了。
她去看沙发,被子叠成四方块,安安分分躺在那里,角落里复健器材还在,可行李箱没了。
他走了。
这一认知,着实惊到了年荼,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走了也好,反正都是会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