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下午客人不多,年荼拿出手机,找到李疏说的那部《暴雪如约而至》,投放到电视上,一边看,一遍清洁整理店面。
这是一部现实题材的剧情片,其实对于年荼,这正是她最不会看的片子类型,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不幸,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为别人的苦难哀愁共情。
不过主演是李疏的话,强迫自己看下去也不难,何况这部剧不愧是拿过奖的,叙事镜头和光影音效都很不错,渐渐地年荼看入神。
城市发展日益欣欣向荣的表面繁华之下,各种势利的暗流涌动。李疏饰演的薛言是一位不学无术地富二代菜鸟记者,每天在电视台八卦撩妹打游戏,并结交了一位开酒吧的女朋友。
偶然一次,他听见女朋友的保镖在卫生间里谈论着筑建集团某一个拆迁项目,隔壁撒尿的薛言想到了电视台某位同事正在跟进的调查和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他鬼使神差地按下随身携带的录音笔……
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薛言本是抱着无聊找刺激的目的开始调查筑建集团,却不曾想一脚踏进深渊,等回神时,侵吞他的海水已经没过脖子。
凌晨的垃圾车在街巷穿梭,小山一般的残渣生菜堆里,镜头定格,一只带着浪琴表的年轻男人的手突兀地出现,那一截洗得发黄的衬衫在满地垃圾的映衬下竟有些刺眼的白。
……
薛言死了,在他父亲报警半个月之后被发现在垃圾堆里。
而他跟踪调查七年之久的真相似乎也随着尸块被切割,掩埋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警方们束手无策。直到隆冬暴雪来临,压塌了才落成两年不到的市儿童文化宫——那天是元旦,正有节目汇演。
电影的最后是薛言无数次撰写新闻稿件与整理材料的无声镜头。
七年时间,足够将一个吊儿郎当的菜鸟记者变成同事家人口中的疯子,曾经帅气倜傥的白衬衫被他穿得起皱发黄,头发油腻腻搭在脸上,一双长期熬夜的眼睛几乎突出眼眶。
他变得敏感,内向,多疑,却又坚韧,执着,不屈。
年荼望着电视屏幕里的李疏——那几乎不能算是李疏,而是薛言,长久地怔住。
她想起来,李疏小时候唯一报的兴趣班就是舞台剧,但是她只看了两回演出就没再去过,除了那时候性子急屁股坐不住以外,她是觉得看着熟悉的人画着角色妆造在相隔一米多远的地方宣泄情感非常不适。
可眼下再看李疏的作品,年荼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他,都长大了。
也意识到,分别的太久,李疏对于她,很陌生了。
或许可以试着去了解一下。
年荼拿出手机,点开常用的某款视频社区APP,在里面输入“李疏”搜索,首页弹出来的全是观看记录超百万的视频:
“我是人间惆怅客|新闻记者薛言的七年”
“少年将军得胜归来,满身风雪吹不散·子夜吴歌混剪”
“记录我偶像在团里又丧又废的那些年”
“美人攻不是他的舒适区,而是统治区!”
“李疏X许烽|大雾四起,而我在爱你”
“张冠李黛·李疏&舒黛,纯享告白”
……
年荼从上一直点到下,倒是把李疏勇闯娱乐圈的这些年了解了个大概,还恍恍惚惚磕了不少对CP。
有路人在视频底下留言,说原本对李疏这等花瓶美人无感,但偶然遇见他来学校宣传电影,真人谦逊又搞笑,看了电影发现他也愿意扮丑化老,表演也不油腻,因此入坑——引来一堆“疏影”的附和:
[是的,这就是我叔,一款站在那里就自动吸|粉的叔!]
[完了,又有一位路人朋友发现我叔是搞笑男了]
[羡慕见过真人]
[朋友你不要看他美艳逼人就觉得他不好接近,其实他很真诚的,每次电影都跑最多的路演宣传,对粉丝也很亲切]
[恭喜你成为疏影,从此抢路演票的战场上再添一枚对手]
……
年荼一开始对他粉丝喊他叔叔的行径还不适应,不过一路看下来已经淡定接受,这些小朋友们的滤镜还是太厚了,她不自觉摇头。
手机却在这一刻嗡嗡震动,有电话进来,是她存过的号码。
“您好,刘律——”
“姐姐,是我呀,你在叫谁?”
这号码不是刘律师,竟然是他的?年荼磕绊一下,“呃,什么事?我在工作。”
好吧,是在八卦。
“我是问问,我能改变一下家里客厅的布局嚒?客厅这张沙发睡起来太难受了,我打算换掉,还有桌子椅子一起都要换,行吗?”
客厅一共就巴掌大的地,都换不就是意味着全都要改,而且,难道还能说不行嘛。
“行,你换吧,回头我跟房东讲一下。”大概率是要赔款,年荼不可避免地为钱包马上面临缩水而肉疼。
温柔、真诚、亲切?
哈——
此时此刻,疏影口中“温柔真诚”的本尊李疏正驱动轮椅,在年荼的房子里滑来滑去。
平心而论,姐姐是个坦荡的人,如果换成自己,不可能什么都不收拾就夺门而出。所以李疏也尽量坦荡,卧室和明显是书房的地方,他没有去。
木屋面积不大,客厅一眼望到头,除了一些ins风的装饰物明显能看出是房东准备的外,带有年荼痕迹的东西少之又少。他知道她一毕业就来到这里,可住了这么久,这里还像个乏善可陈的样板间。
只有门口的挂衣区和壁炉旁的书架上有些年荼本人的物品。
灰色雨衣和黑色的棉衣,看起来很像巫女的斗篷,两双雪地靴胡乱丢在鞋架上,鞋底蹭了一点泥。书架上放着一摞书,是一整套精装《彼得兔》——落满灰尘。
李疏长臂一伸,把它们拿下来放进怀里,用袖子擦了擦。抽出《小兔彼得的故事》这本,翻到内衬页,果然看见一枚熟悉的签名。
这套绘本旁竖着两本厚笔记,李疏知道年荼有做手帐的习惯,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地取下来,翻看。
才发现不是手帐,而是一些素描和夹着的标本。
他翻阅的速度慢了一些,专注地看起来。
以前他就很羡慕她,从小就有大把时间和闲心去弄那些看起来花里胡哨实际却一点价值都没有的东西,比如淘遍所有文具店,买一大堆看起来无甚区别的贴纸胶带,用花花绿绿的笔写上无病呻吟的文字,最后再粘上可笑的表情包。
李疏向来嗤之以鼻,却明白这就是年荼生来就有的底气。
他羡慕不来,也埋怨不着。
目光再次落回手帐簿上,从前的鲜妍明亮遍寻不见,全变成一幅幅枯萎植物的写生。
他倏地阖上画卷,就好像栩栩如生的死亡震慑到了他。
……
下了班,年荼驱车去一趟市区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和生活用品,回来时,纵然有心理准备,看着大变样的客厅,还是难免震惊,瞪大眼睛。
客厅里曾经那张田园风布艺沙发已经不见踪迹,替换它的是一张坐深很宽的黑色麂皮软包沙发,茶几也换成高低组合款,那张客人专用单人沙发却还保留着,和新家具摆在一起充斥着格格不入的混搭感。
大约是为了照顾轮椅进出方便,客厅里很多物品也都改变了摆放位置,客厅东北角放这一副类似健身器材的装置,见她诧异,李疏解释道:“康复装置。对了,厨房房梁的吊篮里那一堆是什么?看起来像是蝙蝠尸体,我没有丢掉,但我不建议留在家里。”
“那是晒干的蘑菇,你接下来一个月的食谱——这些都是你自己收拾的?”
“怎么可能。”李疏捻动手指,做一个“花钱”的动作。
说实话,这个有些流里流气的动作和他的外表形象着实不搭,但却和他在家里的气质意外相配——年荼仔细打量李疏,发现才不过一个下午,他身上那份高贵美艳的气质就荡然无存了。
变得,就很……俗。
怎么办,我还没有粉上他,就要转黑了。
年荼默默然。
“我买了牛排,羊腿,还有腌鲑鱼——你应该不能吃腌制食品,牛和羊你想吃什么?”
“调料都有什么,我不想吃西餐,主要不吃奶酪。”
“你功成名就这两年,倒是养出不少毛病。”
李疏换了双拐,在客厅里慢慢练习用伤腿走路,没怎么在意年荼对他的讥讽。
年荼厨艺也一般,好在这两年摸索着做饭,能吃是能吃的,把牛排切成小块,和西红柿洋葱土豆炖在一起,考虑到腿伤在身的患者不能吃过多盐,番茄火锅底料只放了半包。
“太香了!”客厅里闻着味儿的李疏大声赞美。
看吧,就是俗。
不过,年荼也不爱吃西餐,俗一块了。
饱餐一顿后,年荼有点食醉,半躺在地毯上,靠着李疏新买的那张沙发。
饭后李疏旋开几个药瓶,倒出一把药片,一仰头全吞了。
年荼心惊,“你……你确定没吃错吧,怎么这么多?”
李疏摇摇头,都是健骨的药,又扶着双拐站起身,在客厅里慢慢健走。
“你歇一会吧。”
“你才要起来,吃完饭动一动,不要犯懒。”
“你这也太敬业了,医生允许你这样走来走去吗?”她记得他骨折手术才结束一个月。
“骨折痊愈本身就靠练,再说我是谨遵医嘱的,以前——”他闭嘴,改口道:“我做的是髓内钉手术,支撑性没问题,康复做得好很快就能单拐了。”
年荼一直看着他的伤腿,忽然小小声说:“我能看看嚒?”
“看什么?”李疏低头,才意识到年荼的所指,长长的睫毛掀了掀,勾着唇笑道:“看什么看?大姑娘家家,看小伙子的腿?”
年荼摊了摊手,从地上弹起来——新买的沙发弹性的确很好。
其实刚刚她想怼一句“你哪里我没看过”,幸亏嘴上有门刹住车了,不然多尴尬。
这个房子有太久没有出现另一个人了,尤其他还是李疏,虽然很多年没见,但是言语行动之间太容易变成从前。
也让她想到从前。
年荼收了餐具,回到厨房洗洗涮涮,没开洗碗机,水哗啦啦流着,她一只一只搓洗干净碗碟,平复心情。
她不愿意回想,所以摘掉手套,便回书房。
看着年荼默不作声地走掉,李疏拄着拐站了很久,直到膝盖酸疼无比,提醒他运动过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