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沙发

车子一路开,年荼才渐渐回过神来——怎么感觉上当受骗了?

像是中了某个圈套一般。

她瞥了一眼副驾驶。

李疏这会儿倒是把帽子口罩都摘下,他比较大只,现在腿又伤着,只能挺直身板坐着,脑袋堪堪擦着车厢上壁,导致年荼都不敢开快车,怕一不小心把他脖子怼折了。

好在小镇不大,她又常开车四处跑,这条路上哪里有个沟沟坎坎,有块大石头她都很熟悉,一路平安地开回度假村。

她住的木屋坐落在森林边缘山坡上,像这样的房子这里有许多,星罗棋布散在盘山道边,屋里都亮着柔软黄亮的灯,像一座座蜗牛的壳城堡。

年荼开着车灯,走下驾驶座位,来到副驾这边。

这人倒是好整以暇安安稳稳坐在那儿,像是等着有人服务似的。年荼先去后座掏那副拐,才递给李疏。

“自己下来。”她道。

看着他先落下健康的那条右腿,她想,万幸右腿是好的,不然下车第一步就很难。

又见他搬动伤腿缓慢吃力的样子,也不知怎么,年荼脑袋一懵就凑上去,矮下肩膀。

可等了一会儿,肩上也没落下重量——后知后觉仰起头,不妨正对上李疏正低下来的脑袋。

收回刚才的话,和记忆中还是蛮像的……或者说记忆中那张模糊了的脸这一刻才鲜明起来。

年荼一面打量李疏,一面在心里默默想。

李疏从小长得就比别人家小孩轮廓精致,以至于很多人知道他的来历后总是难以置信,完全长开后的李疏样貌上更像是开了无敌魔法,使人移不开眼睛。

年荼怔了怔。

他的嘴唇相比于一般男性来说算是比较厚的,唇色又是那种绯红色,总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美艳感,小时候他就总习惯抿唇把唇峰藏起来,如今此刻他嘴巴依旧抿得紧紧的,眼睛向下垂着看自己。

虽然多年不见,他好像哪里都变了,但那双浅色瞳仁的眼珠儿没变,还有某些习惯也依旧。

这让年荼心里放松很多,所以也不嫌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疏神情不变,伸手拿住拐,两臂腰身一起使力,站了起来。

年荼有些讪讪的,歇菜,刚怎么一冲动就要给他当拐。

“能走吗?”

“能。”

这还是他这一路上吱的第一声,以为嗓子也受伤了呢,年荼心里哼了一声,跑去打开木屋的门。

“那你先自己进屋。”说着,吭哧吭哧又帮他把行李和轮椅都推了进去。

……

属于年荼的这座蜗牛壳也亮起了灯。

“进来吧,你随便——”年荼倏地收口,指着客厅一张单人沙发道:“你坐那里。”

那是客人专属的位置,虽然她这幢木屋几乎从未来过客人,然后就没有管他,兀自去收拾行李,关车,换家居服。

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李疏拄着拐,站在客厅里,环视一周。

这栋木屋面积实在是不大,靠南有玻璃落地橱的两方空间一处给了客厅,一处应该是卧室——他看见年荼从那里出来,换了一身毛线睡衣睡裤。

然后,她又绕过客厅,钻进了厨房。

厨房正对着客厅,还是开放式的,一扭头就能看见她在叮叮咣咣洗杯子。

李疏收回目光,在主人指定的位置落座。他的伤腿在坐下时是需要抬高的,可客厅里唯一的脚蹬离着他这张沙发比较远,他又不想费力再起身,便拿起手边的拐杖打算勾过来。

年荼听见客厅里咚咚的不是一般动静,没办法,只好出来,一出来就看见李疏挥着单拐在那里够凳子。

她心下懊恼,都忘了这茬,连忙走过来把脚蹬搬到他腿边,又拿起一只抱枕,问:“够高吗?要不要垫着?”

李疏看着她紧张的神情,轻轻道:“够了,谢谢。”

年荼等他坐好,回厨房倒了一杯水给他,才尝试开口相劝:“呃,你真的要在这里住吗?我不会照顾人,你知道的。”

李疏放下水杯,表情也很淡,“我不用你照顾,你看到了,我快康复了,你只需要每周带我去医院复查,就好了——开车你总会吧。”

这倒是没法儿反驳,年荼想了想,又道:“可只是送你去医院的话,你完全可以雇个司机啊,或者去市区住酒店,花钱找人照顾你,你又不是没钱。”

“你知道啊?”

“……”

这又要扯到那份遗嘱了,这是扯不清的,年荼闭嘴。

李疏脱了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看了看表,淡定开口:“我睡哪里?”

这个问题……

“你看,我这里真的比较小,”年荼还是打算再劝一劝,“只有一个房间,我觉得你还是得回市区——”

“我睡沙发,就这张。”李疏下巴颌点点旁边的长一字沙发,很利落地作出决定。

“呃……”年荼呆滞,这张长沙发是房东本身就配备的,的确有两米长,但能行吗?

她瞄了一眼李疏,这人十六岁的时候就窜到一米八了,现在……貌似又长高一大截,回忆起刚刚他进屋时有没有撞到门框,应该是没有,那就还好。

“难不成我睡里面?”他眼睛微眯。

“不行不行!”年荼猛摇头,里面是她的卧室,很小——床很小。

商讨好卧榻大事,李疏就好像谈成一笔大项目似的,敲槌落定,一仰头,少爷似的开口:“我饿了,有吃的么?”

年荼站起身,胸口起伏,有点生气:“我说,你是不是有点不太没礼貌了?进门这么久,也没见你叫人,什么态度?”

李疏这会儿仰着脸,正好能将年荼气鼓鼓的脸看个齐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矮下声势,睫毛轻掀:“姐姐,我错了。有饭么,我饿了。”

“……”

还和小时候一样,惯会撒娇卖乖,年荼叹着气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看她从冰箱里掏出一堆卷得乱七八糟的食材,李疏不由垮下脸:“剩饭呐?”

“你要是不想吃,你就——”

“吃,我吃!”

“……我话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你不想吃,你就等着,我叫个外卖。”

年荼也觉得给病人吃囤货有些不健康,李疏关注点却很奇怪,“这里还有外卖送?”

“你惊讶什么?有钱就可以,艾迪夫人可以做,老艾迪可以送。”

李疏不关心那些外国人,只关心一件事,“这里外卖很贵吧,你有钱吗?”

钱钱钱,你就显摆你有钱是吧。年荼耸了耸肩膀,把冰箱里目测能吃的食材全都掏出来,煮了两包蔬菜面,打下去好几颗蛋,看着李疏那大高个子,又把所有培根和火腿都煎掉。

多一个人,尤其是男孩子,其实也挺好的,最起码能消耗剩菜,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年荼苦中作乐地想。

……

理论上现在吃的应该是午饭,年荼把煮好的食物端到客厅。她坐在地毯上对着茶几吃,李疏则仍坐在沙发上。

因为腿要抬高,加上他腰线高腿又长,吃起东西来就很不方便,整个背都弓着。

她原本是想着他要是觉得为难,就尽快搬走,可看着他这幅又费劲又努力的模样,年荼长叹一声,起身回到厨房,搬了一只高脚凳过来。

“碗放在上面垫着吃。”

“谢谢。”

“……客气。”

年荼胃口不大,吃掉一碗面就很饱了,放下筷子时,见李疏竟然也吃得很少。

“不合胃口嚒?”奇怪,他以前从没有挑食这个毛病啊。

“不是,我只是习惯了少食,得保持身材。”李疏放下筷子。

年荼无语,看了一眼他的腿,“你现在要养好腿伤,保持什么身材?快些吃掉。”

“你煮太多了。”李疏碎碎念,又夹了几筷子面,把肉挑着吃了,实在吃不下,主要这顿饭的量实在是太大,李疏很难不怀疑她是在借自己清空冰箱残余。

“行了,吃不下算了。”

年荼收碗,收拾残局。一扭头,见李疏拄着拐也跟着过来,杵在岛台边上,作势要往里进。

“你站在那儿别动,别费劲了。”年荼马上喝止,“不用你帮忙。”

“喔。”

欸……他坐在那儿还好,这猛一站起来,就显得哪里都是他,尤其是厨房这块小小空间,变得非常局促逼仄。

厨房里有洗碗机,将锅碗瓢盆简单擦拭一番放进去就好,不过年荼还是这里擦擦,那里拾掇拾掇,很忙碌的样子。

然后借着回神或者行动的间隙,看李疏。

他很闲适地站在岛台边,若可以忽略那副拐,可以算得上长身玉立。

其实,在暖黄色的灯光照映下,看李疏,是很惊心动魄的。

完全长开后的李疏美得盛气凌人——这么说完全不是夸张,虽说形容男人用“美”之一字有些怪异,但任谁见了他的脸,都会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是俊,也不是帅,而是美。

他眉骨高耸,眼尾上挑,很有星目剑眉的味道,过分明显的下颌骨线让他看起来有些凌厉,但圆润饱满的唇形又中和了这股不近人情,使之看起来美而不艳,清而不妖。

他的经纪公司也意识到这一点,一直把他的对外形象往这方面包装,一头长发的男艺人在娱乐圈非常少见,更遑论气质美貌实在独树一帜。

只可惜,日常生活里,李疏总会把一头长发全部梳起,扎成脑后一团丸子,就像剪了寸头似的,露出圆圆的脑袋。

但年荼并不清楚这些,她目光纯粹,偷瞄他的这几眼不带一丝亵渎意味,只是想尝试从他身上看出他这些年的经历过往,不过可惜大约是眼神不太好的缘故,什么内容都没看出来。

李疏冷不丁开口:“你一直在偷看我,干嘛这样装模作样的看……别擦了,那块台子都要蜕皮了!”

年荼放下纸巾,来到水槽边洗了洗手。

水槽就在岛台上,他们挨得很近。李疏把脸凑过来,勾眉笑着说:“弟弟混好了给姐姐看两下也不吃亏。”

年荼很淡定地擦手,“我只是很久没见你了,要把现在的你和印象中的你挂上钩才行。”

李疏听她的理由,耸了耸肩,忽然反应过来,乍然吊高了嗓子,诧异地道:“很久没见——你这么多年都没关注我吗?”

“……”

“没有搜过我?”

“咳咳——”年荼清了清嗓子,伏低脑袋,试图缩小自己,从厨房闪身出去。

李疏自然识破她意图,右手拐杖举过一点,拦在厨房出口。

他难以置信:“《暴雪如约而至》你没看过?”

年荼眨了眨眼睛,呵呵笑了一下。

“我靠它拿了金枫叶最佳男主,你都没看过?!”

“我……我当时在赶论文,等出关时电影都下映了。”

“那流媒体上现在也有啊?你的手机是摆设么?”

“不是,每天都有充电的——”

“你!那我这几年的电影呢?行了你不用说了,你看看你脸上的表情!姐姐,你是真不关心我啊!姑姑还每次都给我包场呢!”

年荼挠了挠头发,破罐破摔。“好,是我没有关心你,是我冷漠。”

她没看他,抬脚利索地跨过拦门拐杖,回到客厅坐着。

李疏胸脯一起一伏,目光却一直跟随。

还好,没有一生气回房间,这也算给一个下台阶的信号——他从小就很谙熟揣摩她的心思,因此很明白。

年荼回到地毯上兀自尴尬,余光瞥见李疏一拐一拐走来,坐回单人沙发,翘起伤腿。

“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探视我?”

又开始了。

年荼注视着他的眼睛,敞开心扉,解释道:“是你的律师跟我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他难道还能说假话?况且我又不是医生,我去了有什么用。你可以认为我冷漠,你可以随便谴责我,包括以前的事。”

以前……李疏抿了抿嘴巴,道:“我又没有这样说,也没这么想,你不要冤枉我。”

他说得十分可怜巴巴,导致年荼心里罪恶感又涌了上来,是啊,自己对他的确差劲,他要是那么想,也不怪他。

这么算吵一架吧,吵完了也不好意思继续赶他走,欸!

“你休息吧,我去上班,有事打我电话。”年荼撂下一句,垂着脑袋出门。

直到听到大门“咔哒”一声阖上,李疏才长舒一口气: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