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上已经无人,弯月也在云雾中逐渐显出了身形。
夜,已经来了。
二人提着灯笼,缓缓走在路上。
“少卿大人可听说过病酒?”
“醉死?”
纪明朝摇摇头。
“这两种死因不太一样。醉死是因为饮酒过度引发心疾而死,而病酒则是不能喝酒的人喝了酒而死,而且病酒是会导致窒息死亡的。”
“你是说王牧是病酒而死?”
“不是,他是喜好喝酒之人,之前并没有症状,应该是能喝酒的。我是想说病酒这种……”纪明朝解释道,“严格来说,病酒算不得病,只能说,对于不能喝酒的人来说,酒无异于毒。”
“这种情况我也听说过,有些人就是天生吃不得一些东西。你是说他是吃了什么不能吃的东西才变成这样的?”
“嗯,一般食物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我才想剖开他的胃看看,到底他死前吃过什么。”
纪明朝说完正事又想起一件关联不太大的事情。
“少卿大人很厌恶杨氏?”
被说破的宋望朔一下就僵住了。
他自小受的教导都是不能把对别人的厌恶表现出来。
只是,他在她面前,总是会忘记不少自小的禁锢。
“确实。”他直言道,“她明知其夫之死与那老板无关,却还要故意闹事。”
小商贩做生意很不容易,每日烟熏火燎的就挣点辛苦钱。
“少卿大人何以见得?”
纪明朝知道他看人准,但是也不太清楚他是如何看出杨氏的故意为之的。
“杨氏表情僵硬,是假哭,说明她的哭闹都是为了利益。而且炸肉有没有毒,一验便知,找老板毫无意义,正常人都会选择先报官。更何况她夫君昨日就去世了,她为何非要拖到今日下午,都快宵禁的时辰扛着棺材声势浩大地来寻人?明显是专门挑着人多的时候过来的。”
宋望朔说完又蹙了蹙眉。
“可是我想不通,她看上去也不像是对她夫君毫无感情,为何会如此算计?”
在要求剖尸时,杨氏还是真心地希望能够找到凶手。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但不多。”
宋望朔低声:“我父母就不是……”
“我爹也不是。”
宋望朔突然转头看她,眼里带着些试探:“纪娘子的医术很好。是纪仵作教的吗?”
他打听过,纪顺不会什么医术。
纪明朝回答得模棱两可。
“算是吧,我自己看书琢磨的。阿爹惯着我,也乐意给我买医书看。”
“纪仵作是个好父亲。”
二人各怀心思,陷入了沉默。
走到纪家门口,看着纪明朝的背影,宋望朔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震。
医术!她怎么会医术?
第二日一早,纪明朝早早地就到了大理寺,准备进一步检验。
而宋望朔也站在一旁准备帮忙。
纪明朝沉静下手,一刀划开了咽喉处,露出了死者的喉头。
喉头部位有明显的水肿,一看就知道有异常。
“那些因为接触了不能接触的东西而死的人会有喉头水肿。”
如此,几乎可以确定死者的死因就是误食某种食物导致窒息死亡。
现在要剖开胃部。
纪明朝好心问道:“少卿大人还要继续看吗?”
被消化了一半的东西不太能令人接受。
“无碍。”宋望朔露出的一双眼寒光湛湛,透着坚定。
纪明朝心中一动:“好。”
她先是估算了一下大致位置,很快就下了刀。
“快!”
在旁边辅助的张品立即递上一个勺子。
反应过于快的宋望朔瞬间明白了勺子的用途,脸一下就黑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都不想在饭桌上看见勺子!
纪明朝如他所想舀出了一勺不管是气味还是外形都难以言喻的东西。
“从食物被消化的程度来看,死者确实是在用饭时死亡。而主要是食物只有花生,炸肉和酒。”
验完尸,几人熏了醋才开始谈事。
“我记得高阔就是不能吃花生的,之前他误食了一块儿花生酥,当即就发作,缓了好久才没事的。”
纪明朝想到几年前高阔差点死掉的样子就觉得后怕。
“不太可能。”宋望朔否定了这个可能,“花生是很常见的下酒菜,王牧是好酒之人,若是吃了花生会有碍,那他自然知道避开。”
“还是……炸肉有问题?”
宋望朔点头:“或许是炸肉里有什么正好是王牧吃不得的?”
二人走在前往西市的路上。
纪明朝眼里满是担忧。
“怎么?”宋望朔问道,“担心什么?”
“少卿大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真的是炸肉导致了王牧的死,那……卖炸肉的老板?”
“与他无关。”
宋望朔早已想好这个问题。
“二人素不相识,老板从何得知王牧有什么不能吃的?所以就算如此,老板也不是存心下毒。”
“可是按照杨氏的性子……”
纪明朝苦笑。
“无风都要生出三尺浪来。她要是得知王牧之死与炸肉有关,怕不是又要来闹。到时候,就算是老板不会被判什么罪名,可这生意也算是完了。”
“罚。”宋望朔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她若是敢来闹事,就狠狠罚她赔偿。”
二人正说着,鼻间就传来了一股熟悉的肉香。
今日的炸肉摊生意很差,只有零星几个人在买炸肉,和昨日红红火火的样子如同两番景象。
纪明朝是向来不愿意穿官服的,宋望朔外出也是低调。
只是今日,前者一如往昔,后者却一反常态。
宋望朔没有换下官服,甚至连脚步都有些招摇,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似的,慢步向摊子走去。
纪明朝小声调侃:“少卿大人生得好,不用这样也很引人注意~”
她知道对方的用意,嘴上虽然调侃,心里却是一软。
少卿……还真是个好人。
宋望朔被她这样一说,差点脚下一崴。
他清了清嗓子,忍住耳边的热意,目不斜视。
这纪娘子怎么这么坏!
不光是围观的百姓,正坐在冷冷清清的摊子上无聊的老板也被红色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他看清来人的模样,骤然起身,失声道:“少卿大人?”
宋望朔点头,摸出一块碎银。
“劳烦老板给我来几份炸肉。”
“嗯?”老板脸上一愣。
他没想到对方是来买炸肉的!
纪明朝朗声道:“昨日的误会已经解开,老板不用担心。我们大理寺的同僚一直都喜欢你们家的炸肉呢!昨日来此就是为了买炸肉的,没想到出了那样的误会!今日老板这儿有剩余,我们得多买些回去。”
“好,好……”老板连连点头,快手快脚地把裹好粉的炸肉下锅。
旁边的百姓也议论了起来。
“我就说别人的炸肉没问题吧!”
“可是昨日那个妇人?”
“昨日不是大理寺来查的吗?今日别人大理寺的人都敢吃,肯定是确定了炸肉没问题才来买的啊!”
议论之间,不过多时,摊子面前又陆陆续续排起了队。
纪明朝和老板搭着话。
“您这炸肉的味道可真是独特,是自家的秘制香料吧?”
“是呢!”老板问道,“您可要什么撒料?”
“有什么味儿的?”
老板大方地展示几个装着粉料的罐子:“就这几种。”
“这样吧!每一种都来一点儿吧。劳烦撒料分开装,回去我们好让他们自己选。”
“好勒!”
二人接过沉甸甸的炸肉进了附近的茶楼。
茶楼里说书人正说得唾沫横飞。
“还是三国啊……”纪明朝有些遗憾。
她还以为能有些什么新花样呢!
旁边上茶的伙计赔笑道:“姑娘别急,等会儿还会说些奇闻轶事,都是些新鲜的事情。”
等雅间只剩下二人时,宋望朔才问道:“你,吃得出来?”
“怎么做的我肯定是吃不出来,但是里头加了什么东西,我一吃就知。”纪明朝拿起一块炸肉,得意道,“少卿大人拿纸笔记下吧!”
“不需要。”
她这才想起这位探花郎是个过目不忘的,脸色僵硬了一瞬,旋即打了个哈哈。
“是啊!”
宋望朔没有错过她的异样,但是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温和地看着她。
炸肉块金黄酥脆,让人看着就觉得口舌生津。
喀嚓——
“嗯……有面粉,生粉,料酒,蜂蜜,牛乳,鸡蛋,草果,八角,陈皮,丁香……”
“这方子还挺复杂。”
“很讲究呢。”
二人刚说完正事,说书人就说起了奇闻轶事。
宋望朔知道她好奇心重,爱听这些,也不急着走,优哉游哉地倒着茶喝。
“昨日西市的炸肉摊出事的事情各位可曾知晓?我这里倒有个不同的说法。”
正吃得开心的纪明朝一顿。
“这事儿和《钓翁醉谈》有些关系!”
说书人一提这书,下头的人一下就沸腾了起来。
“前些日子刚刚出来的第七卷,里面写到一个叫做王睦的人被判官判去了油锅地狱的大家可记得?”
宋望朔是看过的,小声解释:“那个叫做王睦是个账房,不知为何窒息而死,下了地狱后,被判官判决后,供出了一个叫做张米。”
“下油锅总得有个罪名吧?”
“书里没写。”
二人听得心中不安。
“不如我们去找杨氏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