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大人,我想开棺验尸。”
一出门,纪明朝就说出了自己从一开始就产生了的想法。
“为何?”
十三年了,尸体早已化成白骨,能留下什么证据?
“戴书兴的女儿是中毒了。”
“中毒?”
如果能证明戴书兴的女儿所谓的“中邪”是中毒,那么戴书兴购买爆竹火药的行为就有了被设计的意味。
“可以开棺验尸吗?”纪明朝抬眼,一脸期盼地看着他,“不行吗……”
柳叶一般的双眼汇聚着水波。
“咳……”宋望朔耳朵腾地一下就红了,“我想想办法……”
他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
“有把握吗?我记得有时候没有中毒尸骨也会变黑。”
“有的!可是您想啊!董家三具尸骨是埋在一起的,如果是因为腐烂过程出现什么问题变黑,那三具都会变黑。但是只有孩子的尸骨变黑,加上孩子生前疑似中毒的表现,完全可以确定孩子被下毒这一点。”
宋望朔皱眉:“那个道士……问题不小。”
三更天,夜晚让冬日的风多了几分凌冽,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上,金吾卫们披甲配刀,护卫着京城。一辆黑乎乎的马车悄悄驶进了静谧的南枣巷。
笃笃——
纪家的门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敲响。
黑夜中,那双手白得有些渗人。
吱——
纪宅的木门被打开,纪明朝背着箱子走了出来,看见来人的脸,她扬眉一笑。
“少卿大人很准时哦!”
在她身后一个脑袋从屋里探了出来,随之是一阵升腾的白烟。
“见过宋少卿!”
是纪明庭。
他还是那样飞扬的少年,只是身上还穿着青花布做的围裙。
这并没有让他忸怩,他利落地把手里冒着白气的包子打包起来,塞在纪明朝手里。
“带着吃啊,别饿着了。”
“知道了。”纪明朝把他按回去,“我带着就是了!快回去睡觉!”
纪明庭顶着自家阿姐的蛮力,硬生生挤出半边身子:“劳烦宋少卿照顾好家姐……”
“嗷!”
啪——
纪明朝一脚把他踹了回去,把门重重关上,一番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她转过去对惊呆了的宋望朔温柔一笑。
“走吧,少卿大人。”
马车上,包子的香气逐渐蔓延。
宋望朔的思绪却飘忽得不行。
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兄的模样在他眼前浮现。
“二郎,你要感激你没有阿姐~不然……二郎会被打死的哦~”
阿兄虚弱的脸上满是狡猾的笑。
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悠,面上骤然感受到一股热气。
“少卿大人,我做的包子让您想起谁了,您这样出神?”
纪明朝绝对不相信她做的包子会不好吃,肯定是因为太香,让他想起了母亲的味道。
宋望朔喃喃道:“大兄……”
“啊?”纪明朝的声调都高了不少,手上的书都差点掉地上,“令兄会做包子?”
宋家大郎身体不好,怕不是揉面都费劲儿吧!
“不……不是!”宋望朔这才回过神来,他一脸慌乱,“只是想到和阿兄幼时的事情罢了!”
“嗯……”纪明朝明了,“是县主给你们做包子吃?”
宋望朔差点被呛死,他缓了口气:“阿娘做过两次饭,一次阿爹吃了晕过去了,还有一次是我晕过去了。”
纪明朝倒不觉得意外,眼神灼灼:“县主可是巾帼,哪里需要会做饭呢!”
不知为何,宋望朔不太想也不太敢追问对方的眼神因何如此……可怕。
纪明朝花痴完,才想起手里的包子,她递了过去:“萝卜馅儿的,要来一个吗?”
“恭敬不如……”
宋望朔的客气话被打断,纪明朝之间直接把包子塞在他的手里:“探花郎吃完给我题一首诗。”
“好……”
包子的外皮不是那种标准的白白胖胖的模样,而是透着油,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包子里面的馅儿汁水有多充沛!
萝卜的清香,香油的醇厚,清新的葱香……
宋望朔由衷赞道:“纪娘子的手艺很好。”
“那是!”纪明朝毫不客气收下了夸赞。
从宋望朔第一次见面拆穿她开始,她就逐渐显露了本性。
“纪娘子不仅做饭的手艺好,似乎医术也不错?”
“是啊。仵作这个行当本来就要会点医术的。”纪明朝说完压低了声音,合上一直在看的书,“少卿大人,这么晚了,咱们去挖别人的坟会不会不太好呀!”
宋望朔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俊脸上难免有些窘迫。
“事急从权。”他眉峰微蹙,“今日我打听到了几个消息。赵贵在董家出事后,还没过一年就娶了夫人。”
一般情况下,关系再普通的夫妻,妻子死后也会满一年再娶。
更何况这种突遭横祸,还死了亲女儿亲孙女的情况。
纪明朝有些憋屈。
她深知即使验出毒来,也很难成为定罪的证据。
看她如此忧虑,宋望朔连忙说道:“还有一件事,赵贵的父亲是制作爆竹的匠人,他自己也颇通此道。”
“少卿大人的意思是?”纪明朝不太明白。
“当年的爆炸虽只烧掉了小董氏所居的院子,可是爆炸的动静可不小,戴书兴买的那一箱爆竹可弄不出那么大的动静。”
要炸毁小董氏的院子,那么一小箱爆竹是远远不够的。
“您是说赵贵还偷偷制了黑火?”
“嗯。制造黑火所需的硫磺和硝石不易得,还可以追查。”
两样都是少见又价贵的东西,只有少数几个大药铺买得到,大药铺在名贵药材上是有记账的。
马车缓缓停下,四周满是荒凉的坟茔。
黑暗中传来不详的鸟叫声,寒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纪明朝的眼底深藏着恐惧,她理了理鬓角,垂眼掩藏。
“慢些走,这里的路很不平整。”宋望朔拿着个大灯笼,照亮了前方。
“好……”
纪明朝的声音低如蚊呐。
这让他有些奇怪。
大理寺的其他人已经先到一步,正在给董家人上香祭奠,希望他们的亡灵不要怪罪。
后到的二人也上了几炷香。
铁铲将泥土铲开,不过几铲子就挖到了棺木。
“啊!”
衙役手一松,铲子立刻掉在了一旁。
“娘的!怎么埋得这么浅!”
得亏他下手不重……
徐维阴阳怪气地说道:“董家人的丧事应该就是赵贵主持的吧?事儿办得可真漂亮……”
对于董家这种富户,按规矩棺木应该距离地面至少五尺,如今还挖了不到两尺啊!
棺木逐渐显露出来。
衙役看着腐朽的棺材,忍不住喊道:“纪评事!这东西有些不好弄啊!”
纪明朝急忙打着灯笼去看。
棺木很薄,只有一寸左右,经过几年的腐蚀,已经烂得七七八八。
“直接打开!”
反正也只剩下尸骨了。
“好!”
棺材被几下就撬开了,一股腐臭传来,露出了棺材主人的遗骸。
棺材里满是棕黄色的尸水,粘稠油腻……
“呕~”
纪明朝戴上捂口鼻的白巾和手套,跳下去帮忙拾掇。
“这一个应该是董老夫人。”
一个时辰后,三具大小不一的尸骨被并排放在草棚之下。
纪明朝忙着用水冲洗上面的附着物,表情严肃认真,连鼻子都没有皱一下。
旁边的衙役已经吐得有些乏力,坐在一旁休息。
只有另外一个仵作张品坐在旁边帮忙。
张品性子慢吞吞,做事也不算特别麻利,手上的动作极慢。
“张师兄,我怎么觉得董老夫人的骨头颜色有些不对啊……”
被冲洗干净的骨头依旧有些斑点状的黄色。
纪明朝眼神如今不太好,此时夜深光暗,她实在有些不能确定。
张品虽慢,做事却细致,他拿起几块反复查看:“确实。斑点状的黄色,与腐烂无关。”
“毒?”
“有可能。”
宋望朔戴上手套坐了下来:“这个怎么弄?”
“少卿大人!”张品惊得差点站了起来。
他做了二十年的仵作,遇见这么多官儿,没几个愿意碰尸体的。
宋望朔按住他:“帮把手罢了。”
有了他帮忙,速度快了不少,不到一个时辰,三具尸骨就处理完毕。
那具最小的尸骨上出现了预料之中的黄黑色。
宋望朔不耻下问:“董老夫人的尸骨上为什么会出现黄色的斑纹,是因为腐烂吗?”
“不是。”纪明朝解释道,“腐烂过程中,尸骨发黄是均匀的,不会是斑纹。这是一种毒。”
宋望朔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赵贵下的毒?”
“除了他还能是谁。”纪明朝嘲讽一笑,“这毒叫做白钱豆,本是一种可以安神止痛的药物,但是长期过量服用就会造成慢性中毒,最后会心疾发作而死。死后尸骨会有黄色斑纹。”
她解释道:“这药很少见,只有北边的荒山里才有。”
“可惜啊。”宋望朔有些失望。
这案子其实留下了不少线索,硫磺、硝石、白钱豆。
只是已经过去十几年,这些线索都已经无法追查。
纪明朝笑得柔和:“但是我们可以诈一诈他啊!”
“嗯?”
天边已经微微发亮,众人收拾完尸骨预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