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月

原离脸色阴下来,果断跟上甄响一行。瘸子则转着轮椅追在她身后,不敢多发一言。

跟得越久,原离越觉得不对劲,可还没等她琢磨明白,山月轩三个大字便闯入了眼帘。

那甄响驻足在山月轩门前,一看便是在等人。

原离如何也没料到,她竟然费尽千辛万苦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这时,山月轩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

发带是黑色,衣袍是黑色,靴子也是黑色。这人身高七尺有余,不算魁梧但也称得上健硕,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浑身上下,唯一泛白的地方只有他那双透亮的眸子。

忽然间,熟悉的疼痛再次袭向原离,眼前的黑色人影变成了两个、四个、八个、无数个,她听见阿囡的声音“山卿公子,您慢点走……”紧接着,她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往后摔去。

原离本以为自己会倒在冰冷的地上,岂料却摔进了一个的稳稳的怀抱。这怀抱谈不上温暖,却极为温柔,粗糙的衣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那是瘸子的味道。

原离想到小时候在乜斜城流浪的日子,没有钱没有家,跟野猫抢食物,被野狗追着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却因为一块破馒头就抛弃了她……她早已习惯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即使后来成为地狱灵使,遇到困难时也总会一个人抗。

而今,却不同了。

她身后有了瘸子,哪怕倒下也有人可依,有人疼惜。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若能一直如此,就算不再威风不再骄傲,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山卿朝原离二人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瘸子。此人戴着铁头面具,怀里还抱着个黑发遮面的姑娘。

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但山卿只浅浅扫了一眼就不再理会,转身继续跟甄响等人寒暄,很快便与他们有说有笑地一起离开了。

山卿走后,瘸子立马带原离回到山月轩,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抱上床,生怕弄疼了她。

昏迷中,原离依稀感到自己流了好多好多汗,幸运的是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守在她身旁,帮她扇风,替她擦拭汗水……她的意识逐渐清晰,瘸子好看的脸若隐若现,她不由轻轻一笑,心道原来是瘸子啊,难怪自己连昏迷都能这么舒坦。

阿囡见原离醒了,赶忙凑到跟前,眼里都是泪,抽搭搭地道:“师傅,我知道您难过,山卿公子是坏人!其实,其实瘸子挺好的,镇上的人不是也说嘛,他和您特别般配……要不您就忘了山卿公子,干脆真的跟瘸子在一起吧……”

原离又要被阿囡说晕了,她偷瞄了眼瘸子,发现瘸子正看着别处,便尴尬地道:“阿囡啊,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师傅难道不是在为山卿公子的事伤心吗?”

“什,什么事?”

阿囡急道:“山卿公子要大婚了,和九土州的玲珑公主!”

原离刚压下去的疼痛和眩晕卷土重来,心想便宜徒弟这是要直接送她归西吗?还有玲珑公主,那不是传说中的五州第一美女吗?为何会嫁给一个没落仙门的二公子?……

她的思绪混乱不堪,脑袋炸裂般疼痛,仿若有万千东西争先恐后地一齐挤进了脑中。当她以为自己快要晕死过去的时候,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身体的痛苦也随之烟消云散。

一个弱不禁风、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出现在她的视野。

小乞丐目光空洞,面色发紫,毫无血色的嘴唇裂开了一道道吓人的口子。她看起来仅有十三四岁,却浑身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感和漠然感。

这个乞丐正是柳月娘!

柳月娘面前摆着一个破旧的小铁盆,盆里干干净净的,一枚铜板也没有。

人烟稀少的路上突然来了个身着华丽的胖子,后面还跟着几个随从,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乞丐,举着碗一哄而上,跪在公子哥儿面前不停地磕头。

柳月娘却没动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看到此处,原离恍然意识到,方才涌进脑中的东西是恶灵残存的记忆。她能从中窥见柳月娘的过去,感受到柳月娘的心绪,甚至还能察觉到柳月娘不曾在意的往事。就如同看一场身临其境的戏剧,剧中的人被蒙在鼓里,而看客知晓一切,却又无力改变。

这时,一道沉重的响声打断了原离的思绪,只见柳月娘倒在了地上,奄奄一息,像是快死了。

一个小乞丐看不下去,想上前喂她喝口水,却被旁边的老乞丐生生拽住:“你可别过去,她是个不祥之人,前些日子有个小流氓想欺负她,结果被咬了一口,你猜怎么着,那个流氓当场就爬不起来了,没一会儿就口吐黑血,死了!”

小乞丐听了,拉着老乞丐慌忙逃走,很快便消失得影儿都不剩。

当天夜里下起了雪,柳月娘睡在冰冷的街道,瘦弱的身子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被。

倘若她就这样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按照恶俗的戏剧套路,柳月娘定是被山卿救下,然后才坠入爱河。

但这件事,原离只猜对一半。

柳月娘不是被救,而是被山火门抓了回去。

当年,青木州毒人泛滥,上千百姓被毒素控制,沦为行尸走肉的活尸。山火门二公子山卿参与绞杀,深知其中的厉害,便私下里研制解药,以备不时之需。后来,他听闻有毒人在观火州境内作乱,已连续在好几个镇子上造成命案,便派人搜索全境,活捉毒人,力求探得毒人真正的秘密。

山火门在冰天雪地里找到柳月娘,见她半死不活就请了大夫,大夫说柳月娘体质奇特,抗折腾,就算再有一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死不了。

谁料柳月娘竟是个哑巴,山火门严刑拷打几日,非但没审出什么机密,反而快把人给弄死了。那大夫看了后又尴尬地改口,说毒人一心寻死,最多只能再撑个几日了。

这事儿惹火了山卿,他费了老大劲儿,却啥也没得到,决定亲自到地牢审问柳月娘。这便有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昏暗的地牢,柳月娘半瘫在泛着寒意的石地上,她衣着破烂,满身血痂,手脚拴着厚重的铁链。若说她是鬼,也没谁会产生怀疑。

少年山卿走到她身旁,端起一旁凉透的药碗,单手引出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用火焰将药重新加热,然后俯身送到柳月娘嘴边,道:“喝了它,你能少受些罪。”

柳月娘垂着眼,一动不动。

山卿年纪虽小,却沉稳老练,他低头凑近柳月娘,又点了把火。

火焰烧着了柳月娘的发丝,映出两张冰冷的脸。

“我让你喝了它,有我在,你死不了,我也不允许你死。”山卿低沉道。

柳月娘嗤笑一声,将一口乌血吐到山卿脸上。下一刻,她的脸颊被山卿紧紧扣住,嘴巴被强行挤开,滚烫的药汤被灌了下去。岂料柳月娘竟趁机咬住山卿的手,不留退路地来回撕扯。

山卿手中溢出的鲜血瞬时被染成黑色,与柳月娘嘴角漏下的药汤混在一起,一点一滴地打在坑坑洼洼的地面。

翌日,柳月娘再次见到了山卿。

山卿除了更加黝黑,再无其他异样。

“怎么,很意外?为什么我还活着?”山卿边说边压到柳月娘身前,一手捏紧眼前那张冷淡的脸,一手举起被他藏在身后的药壶。

柳月娘面露凶光,又是一阵疯狂的尖叫和撕咬。

山卿如前日一般,面不改色地把药倒进柳月娘嘴里,扔下句“你的毒对我没用”便潇洒离去,任黑血顺着手心滑落,在地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山卿每日都准时出现。幽暗的地牢,嘶哑的叫声,满地干涸的血液……强迫灌药的情节一直在重复上演。

柳月娘不是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对她来讲,既然死不了,干脆就反抗到底。

第八十九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些细微的变化,隐隐觉得体内的毒似乎被一股特殊的力量一点一点化解了。

有时候,一个人内心防线的坍塌就在一瞬之间。柳月娘终于败下阵来,咬着山卿的手哭地稀里哗啦,她想,也许自己还可以试着重活一次。

第九十日,山卿没有出现,准确地说,从这天起他就消失了。柳月娘明明孤独惯了,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一个侍卫卸下柳月娘身上的枷锁,告诉她,她已恢复自由之身。

走出地牢的时候,阳光刺进了柳月娘的眼睛,两行泪水落下,自从她儿时不幸被抓走试毒,就再也没尝试过做人的滋味,这些年来唯一跟她有牵扯的,似乎只有那个黑暗之中,被她咬得满手是血的少年。

她还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

抱着这个念想,柳月娘潜进山卿的府邸。做毒人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在奔走逃命,练就了一身隐匿行踪的本事。

府邸空荡荡的,乍一看仿佛无人居住,可越往深里走,丫鬟和侍卫也就越多。

柳月娘藏身小树林,紧盯府邸内殿。她发现几个丫鬟端着盆子进进出出,盆子上粘着暗黑色的血迹,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山卿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