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间闯荡的那些年，霜喻会为每一株不知名的小草停下脚步，并将它们一一画在纸上，分辨它们与书中描绘的某种药草是否相像。
她随身带着各种草木的绘像，攒了厚厚一沓却从未穿线装订，平日里以布条捆起，需要翻阅时直接铺了满地。
有时她会不自觉地想，倘若她的人生也像一本拆了纸页的书那样，一览无余地摊开在她面前，她是不是就能提前挑拣出所有顺心的时刻，主宰自己从今往后的道路呢？
愿想终归只是愿想，霜喻怎么也没料到，那样天马行空的闪念，如今却似乎通过这轮破碎的月亮，在她眼前化为现实。
自古以来，月亮承载着太多太多思念，不单是她，这天底下有无数众生都曾在某个时刻仰望过它，将心中牵挂投射在月华之上。
神龙自然也不例外。
那些牵挂借由流泻在外的月华，凝出一道又一道鲜活的身影，还原着属于他的思念。
只是，霜喻从未想过，这条龙的思念里，满满都是她的模样。
有她咧嘴赔笑的客套模样。
也有她抿唇攥紧双拳的隐忍模样。
甚至有她面颊烧红、目光惊乍的局促模样。
这一道道关于她的影子，不止布满整座山头，更疯狂填满她心底的空隙。
霜喻震撼之余，也感到迷茫。
她自飞升以来一直驻留仙界，虽然她的住所与极东之巅分在两头，但彼此也不过隔着数个时辰的远近，他若是想看到她，只需提前知会一声即可，这对他而言一点也不费力气。
当然，她早知道他是一条令人捉摸不透的龙，行事并不按照常理，也从不在意外人看法，倘若他宁愿借助月亮回顾她的模样，也不愿主动邀她前来见上一面，那也不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只是他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月亮藏在龙窟深处，安守在他熟悉的地盘上，单凭他龙威远扬，压根没有仙人胆敢上门找茬。
可他却偏偏在她康复前夕卷走月亮，夜行千里地奔赴这处仙迹罕至的荒域，独自一条龙对着月亮思念她。
他都不嫌折腾吗？
霜喻想不通他这么大费周章的理由，她摇摇头，动作娴熟地翻身跳下树枝，落在地上时只发出一声轻响。
然而这声轻微响动对他而言，却仿佛是某种莫大冒犯。
强有力的龙尾瞬间扫回身后，途中拍碎月华凝出的不知多少道人影，炸开一片星星点点的银白光辉。
而在烟雨般的漫天银辉下，神龙抬高头颅，鬃毛倒竖，捧着两半月盘的前爪更是肉眼可见地扣紧，攥出更多咔咔响声。
霜喻生怕他再保持这种紧绷的状态，会把已经裂成两半的月亮掰成无数瓣。
她摸了摸鼻尖，拂去几粒落下的光点，找了个话头转移他的注意，“你是不喜欢我用来遮盖气息的苔藓香吧？难闻是难闻了点，我驱了便是。”
霜喻顺手掐诀将气味驱散，为保稳妥，还拈起肩上衣料抖了抖，侧过脑袋左右闻了闻，直到一点潮湿陈腐的苦味都闻不出，才放宽心上前，冲他微微一笑，“现在好了。”
她刚刚迈出这一小步，脚跟甚至还没落地，面前的神龙却避之不及地向后退开一大步，毫不留情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霜喻怔怔抬着一只脚，身子原地晃了晃，而他也提着一只后爪，只留一根爪子尖在地上反复挠过，俨然是在斟酌要不要再往后退开一截。
可她一没带上仙兵，二没准备迷香，神龙这副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她不禁怀疑，他到底在防备什么。
“我是自己来的，没别人跟着。”霜喻放下抬起的那条腿，朝他亮出两只空荡荡的掌心，以示自己对他未有隐瞒，“我来这里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仙界丢了月亮，急着把它找回去。”
她估摸着自己言辞温和，语气平静，应该不会进一步刺激到他，可她话音刚落，就看到那只原本提起的龙后爪，骤然嵌入地面。
霜喻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为免他误会她是前来问责，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只想拿着看看，并非存心将九天明月据为己有，只要你把它送回去，仙界必然不会追究此事。”
她觉得自己这建议合情合理，既委婉转达了仙界的诉求，也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下，他只需要顺水推舟，那自己这一趟便是功德圆满。
神龙却将爪间月盘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不愿割舍的珍宝，而皎洁月色从月盘中间断裂的地方不断流淌，在地上凝聚出一条银河般触目惊心的痕迹。
与此同时，遍布这片山头的月华之影接二连三从夜空中黯去，那些流落在外的月华脱离了月亮的禁锢，根本无法维持住它们的光辉。
这一切尽收霜喻眼底，她支着下巴思忖片刻，微微叹气，“就算你不舍得把月亮交出来，我也不会勉强什么。可是月亮已经裂成两半，它的光华再这么外泄下去，迟早会一点不剩，到时就算你想拿它看人，它也只是一具空壳，那该有多可惜啊。”
她的话终于戳中了他的心思，神龙眸光微凝着俯视草地间蔓延开来的月色，又打量着爪间两半愈发透明的月盘，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不如你把月亮给我，我身上带了仙界特有的法宝，可以暂时保护月盘、存起月华，回去之后，仙界的能工巧匠自然有法子能把它复原如初。”霜喻利索地取出一个水晶小瓶，还扯出一块巨大却柔软的黑色绸布，“等到月亮修好，你想怎么抱着看它都行。”
神龙抬眼看她，他的双眼分明也像月亮，只是属于他的蓝色月光里有审视，有顾虑，更有抗拒，却唯独没有她熟悉的温度。
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叫霜喻有些头疼。
自己明明已经晓之以理，可他仍是充满戒心，不愿接受她的好意。
她无奈地将指尖落在腰坠上，打算取出自己打磨的那只龙形香插，或许还能动之以情。
当她低头翻找时，余光却瞥见一团光华缓缓升起，而她一抬头，便看到两半月盘正脱离龙爪上浮，逐渐升上半空，俨然要离他们远去。
霜喻不知道这条龙又在耍什么花招，这并不在他们商议的范围内，她连忙伸手，想赶在月亮离自己太远之前把它揽回怀中，却不想，视线中的神龙忽然向后仰起脖颈。
他凝神定睛，龙须向两侧高高扬起，只听一阵雷霆作响般的噼啪声，一道蓝色电光骤然喷出龙口，向着两半月盘之间急速飞去。
那是属于他的龙焰，此时犹如燃烧的蓝色箭矢般嵌入月盘裂缝之中，绽放出耀眼光芒。
瞬息之间，两半月盘如同被熔铸般合二为一，等到电光彻底黯去，月盘中间便再也看不到一丝破裂过的痕迹。
方才见他神色犹豫，霜喻还以为他对月盘裂开之事并不关心，却没想过，原来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把月亮还原成如此巧夺天工的模样。
她怔怔仰望着复原的月亮缓缓降落在自己面前，这才张开黑色绸布将月盘包裹起来，还用水晶瓶将遗落在地和飞散空中的月华一一召回。
霜喻将布中月盘与瓶中月华来回检查过不下十遍，确保稳妥，然后把它们安放在天尊提供的大木匣中，小心翼翼收入腰坠，总算如释重负地抬手擦去额上细汗。
既然神龙愿意将月亮完璧归赵，那不管他之前有什么逃避的借口，如今也应当妥协了才是。
可她甫一抬起目光，却看到他扬起一只前爪，五根爪子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合拢。
隔着数尺之距，她不确定龙爪是对准她的脖颈还是腰腹，但他用爪子描摹她的动作却让她无端想起，传言中蛇会用身体丈量猎物，以确保自己能够吞下对方。
霜喻很清楚，自己从来不是神龙的对手，她数度闯进龙窟还能逍遥至今，除去自己天选之子的福佑之外，或许更多的，还是倚仗他的一时宽容。
然而时隔仅仅半月，他已变得对她如此生分，哪怕他今夜要与她一板一眼地秋后算账，她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
霜喻不自觉地伸手按住腰坠，这里毕竟盛着一轮沉甸甸的月亮，而它也是她此行的初衷，无论如何，她都要保证它的安全妥当。
而她的细微动作，并没有逃过神龙的目光。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朝她张开的龙爪在片刻停顿后，却没有进一步握紧，反而缓缓张开，最终落回地上。
神龙在她的注视中长久地保持伫立姿态，夜风将他的鬃毛像芦苇丛般掀起，其中每一根都在朝着远离她的方向晃动。
扫清月华之影的夜空中没有月亮，亦不见星辰踪迹，唯有重新升起的雾气，徐徐划开他与她的泾渭。
霜喻忽然生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她抬手唤他，“你不跟我回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月亮的第一反应#
息淮：嗷呜嗷呜（投影仪）
霜喻：仙界失物
我：冰皮月饼化了，流出来的可不是馅，而是我求不得的白色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