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晴日正好,御苑里栖息的白鹭时时从宫阙上飞过。即便到了深秋,廊下依旧绿树成荫,花叶满阶,与奇石漏窗相映衬,别有江南园林的雅致,又多了皇宫内院的富丽。
赵谅倚在窗前赏景,心神舒展的瞬间,甚至微妙地合上了赵构偏安一隅的心思。
江南好啊,谁不想在凤凰山下、西湖旁边上班呢?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赏心悦目,连挂在树上的白幡也为景致点缀上了素淡。
若再添一杯清茶……
看着趋步来奉茶的张去为,赵谅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张去为,内侍押班张见道养子,秦桧放在赵谅身边的眼线,如跗骨之蛆一般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有他在,赵谅想做什么都难,可要是明着将人处死,又难免打草惊蛇。
杀张去为是小事,秦桧觉得他装傻才是大事。他们里应外合,赵谅若要动手,也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他需要帮手。
“走,去吴贵妃那儿。”
看着撂了半盏茶起身就走的赵谅,张去为晃着胖胖的身躯跟上,不疑有他。
吴贵妃名英,是赵构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若非原配邢皇后身在金营生死不明,她早就被立为皇后了。如今赵谅既然承嗣了赵构的皇位,孝敬吴贵妃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况且,这些年赵构给赵谅寻的老师都是迂腐儒生,教以仁孝之道,赵谅脑子又不好,把书上的教条当了真,真心实意地践行起孝道,也不难理解。因此无论是为赵构哭到晕厥,还是这时候突然想着去寻吴贵妃尽孝,在张去为看来都合情合理。
赵谅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这位吴贵妃,即便在原主的记忆里,也是位能文善武的才女,她在赵构死后不发一言,立场又是什么呢?
“张去为,你退下。”吴英一开口,便要打发走赵谅身边最大的妨碍。
赵谅自是心花怒放,情知这趟没有来错。张去为却犹犹豫豫地不肯离开:“官家左右不能离了人服侍,还请贵妃见谅。”
谁知下一刻,吴英竟“哐当”一声,从墙上摘下一把剑来,指着张去为道:“尔辈奴婢,竟欺主至此,当斩!”
即便知道剑尚未开刃,张去为还是被剑芒的寒光惊出一身冷汗,仓皇退出了屋外。
赵谅向后趔趄了两步,装作也被吓到的样子,心里已经有欢呼雀跃的小人给吴贵妃鼓起了掌。
只是除了张去为,还有侍奉吴贵妃的宫人在,这是妨嫌所需,撤不掉的。虽然她们站的远,但难保没有耳目聪明的,因此赵谅也不能说些太违背的人设的话。
“吴娘娘不要生气,不要伤心。”
吴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宫里只有嫡母能呼娘娘,庶母都是叫姐姐的,赵谅一片赤子之心,把她当嫡母看,她心里也受用了许多,眼神都不自觉地变得慈爱了。
“官家是个好孩子,”吴英顿了顿,才严肃道,“但也不能太轻信于人。”
赵谅点头不迭,吴英却觉得他态度敷衍,叹了口气正要再叮嘱些话,又想起以赵谅的榆木脑袋,大概说什么都无事于补,索性把满肚子的絮叨都咽了回去。她这时也想明白了,劝赵谅是没有用的,不如力所能及地帮他做些事。
“官家身边的张去为,太没有礼数了,我知道官家信任他,但也不能养的奴大欺主,不如留在我这里教导几日,再给官家送回去。”
“好。”赵谅有意对吴贵妃卖个破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吴英下意识地觉着他不会轻易同意,还在打保证:“到时候一定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啊?官家应下了?”
“嗯,我听娘娘的。”
“好孩子。”同样的话,吴英这次说的真心实意了许多。“这几日张去为不在,官家也要选些新人在身边,不单是内侍,还有内廷女官。”自苗刘兵变后,宫里的宦官其实不多,如传递文字、整理御批、乃至于参详国事,依照祖宗之法,都是内尚书省女官们的职责。不过吴英忽然提起来,也是想在赵谅身边安插些自己人。
赵谅知道她的私心,眼下却是乐见其成的,反正他也没有自己人,那身边的人,自然越杂对他有利。
申时,赵谅离开吴贵妃居处的时候,身边已经少了一个张去为,多了四个裹着幞头的女官。女官们与张去为带出来的内侍们泾渭分明,对望一眼,眉目里俱是火药味。
唯有赵谅心情大好,又提议去内苑赏花。
祖宗,这一整天的,上午在灵前召集群臣,下午到吴贵妃跟前尽孝,您还不累吗?众人都很想劝一句,可女官看着内侍们缄口不言,就率先跟了上去,内侍看着女官们忙不迭地献殷勤,也顾不得疲累挺直了腰板跟上。
“臣黄彦节参见官家。”山茶花旁翻土的内侍见到一行人的身影,躬身行礼道。
夕阳下,赵谅的眼眸都亮了几分。他绕着宫苑前前后后逛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偶遇”了想见的人。
黄彦节,同样是宫中内侍之一,曾经被派去岳家军中任监军,为人清贫自守,岳飞还赠了三千贯钱给他。如今他在宫里负责打理内苑中的草木,暂且还未被岳飞的事情连累到。
赵谅尚未穿越的时候,意外地看到过黄彦节的故事,知道他将来会因为岳飞而被流放。
眼下,这是个可信的人。
赵谅摸了摸被悉心养护逆时而生的山茶花瓣,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忍着胃里泛出的酸水强行落下泪来:“大行皇帝从前,最爱山茶花,黄彦节,你晚间亲自送几盆到朕这里来。”
“官家仁孝。”
赵谅厌烦地摆摆手,心里又给赵构记上了一笔。
夜幕垂下,繁星闪烁。
看着像个孩子一样在院中数星星的赵谅,黄彦节放下背篓中的几盆山茶花,也熄了冒死为岳飞求情的念头。
这样糊涂的官家,他求情有什么用呢?
赵谅正欣赏着这尚未被雾霾与灯光污染的天幕,冷不丁看到黄彦节进来,紧张地在心中过了一遍计划,才开口道:“摆到阁楼上去。”
黄彦节见他连反应都如此迟缓,心中越发绝望。正要叫宫人领他上去,赵谅却先行一步上了楼。
“这盆放东边,哎不不不,放那儿。”赵谅将内侍们指挥的团团转,他们失了张去为这个主心骨,也没人出头劝赵谅两句,只能听着稀里糊涂的命令到处跑。
“这山茶养的好,正好朕拿金叶子折了一朵花,就赏给你了。”十七八岁的少年天子还带着些许孩子气,双手把玩着金花,显摆似地搁到了黄彦节手上。
阁楼上灯影绰绰,看不清官家的形容,但黄彦节却清晰地感受到,除了右手上的金花,自己左手袖子里还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心神大震,谢恩的语气都发了颤。
赵谅特意挑着晚上的时间,也防备了一手被他叫破,至少如今宫门已经落锁,有什么消息传去外朝都得明天了。
所幸黄彦节还稳得住,没有为计划平添波折。
黄彦节进寝宫前后不过一刻钟,等他怀揣着满腹秘密惴惴不安地离开时,乌云正好遮蔽了皎月,天色比来时愈发黑沉了,连树梢上飘舞的白幡,都似是鬼影重重。
“站住。”一道瘦长鬼影拦住了他。
黄彦节将灯笼移上头顶,看清了内侍押班张见道白如鬼魅的面容,这才不卑不亢道:“张押班何事指教?”
“你手上是什么?”张见道厉声问道。
他刚刚去吴贵妃那里为养子求情,却只见到了一个被杖责了三十大板不得不卧床修养的张去为。将消息传到外朝,秦桧得知是吴贵妃所为后,也不理会了,还叫他最近不要多事,在吴贵妃面前容让些——真把吴贵妃逼出来垂帘听政了,他们虽然不是不能对付,但总归还是一桩麻烦事。
张见道却总有不好的预感,在得知官家下午见了黄彦节后,这种不安达到了顶峰。如今见黄彦节手上拿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不由得猜疑起来。
“是官家赏赐的金花。”
“为何赏赐你?”
“因为在下花养的好,也不似某些人,嚣张无礼,恃宠而骄。”黄彦节字字句句都在点张去为,张见道哪里能忍,劈手要夺走金花:“给我看看。”
黄彦节却故作惊慌,绕着树躲开了,口中道:“这是官家御赐之物,你待如何?”
“你说御赐便是御赐?说不得便是你偷的。”张见道自不肯放弃,他身形灵活,到底还是把金花抢了过来。又自恃有秦桧他们撑腰,不把赵谅放在眼里,也不顾损毁御赐之物的罪名,当场就把折成花的金叶子展开了。
看黄彦节这紧张的模样,不会金叶子上真写了什么隐秘吧?叫他抓到了,定能在秦桧那里记上一功。
张见道得意洋洋地想着,奈何对着灯左看右看,什么都没看出来。最终意兴阑珊地把花扔回黄彦节怀中,不满道:“你紧张什么?”
黄彦节苦着脸:“这可是御赐之物啊!”
“御赐御赐,你当官家还是从前那位吗?认清些形势吧,”张见道如鬼魅般的声音萦绕在黄彦节耳边,“看清楚真正该讨好的人。”
真正该讨好的人……
黄彦节苦笑,他不想攀龙附凤,只想救一个无罪的人而已。
可御座上这位,当真能成为救命稻草吗?又或者只是他黄粱一梦,自作多情?
黄彦节颤抖着打开手中的黄帛,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戒急用忍”。
翻开背面,只有一列简明的小字,下面盖着一方朱红的玺印:
“召少保岳飞入宫觐见。”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盈满了黄彦节干涩的眼眶。
月光覆在白色的麻衣上,他仰头看向夜幕,云翳不知何时已被清风吹散。
云散月明如有意,天容海色本澄清。
作者有话要说:吴贵妃,历史上绍兴十三年被立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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