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迁没有抬手接茶,解苓儿正待再继续递近些,这时才发现盏底是凉的,这才意识到这茶早就凉透了,只得尴尬地缩回手,将茶盏重新放了回去。
“家主,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白英姐姐,给您重新沏一壶热茶来。”解苓儿轻软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道。
“不必了。”萧君迁冷声回了她一句。
他可是总算开口了,解苓儿听得略松了一口气,赶紧又道:“家主,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我上真的知道错了,下回再不敢犯了。”
“你错哪了?”萧君迁抬沉着脸问她道。
“错在我没脑子,笨,跟个蠢驴一样,被人几句话就忽悠了。还错在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能赢过家主。”解苓儿抬高了声音说是一脸的悔恨。
听得解苓儿将自己比作“蠢驴”,萧君迁一时有些绷不住了,赶紧冷哼一声才止住了即将溢出的笑意。
“你的棋艺是跟谁学的?你家在哪儿?父母是谁?”萧君迁看着她突然问道。原本她能识文断字,还能写得一手好字,能认那么些生僻字已是令他感觉很意外了,不过他这人向来不喜细究这些琐事。再者说了,有些原本中等小康之家,若是遭遇突变,无奈之下卖儿卖女做人奴婢的事也不是没有的。
可今日解苓儿在棋局之中,步步为营,攻守兼备,多次出奇不意有起死回生之举,他真正是使出了所有心力才险胜了她。她这样的棋艺,分明是由高人指点过的。如今,他终于想起来要盘问起她的来历了。
听得萧君迁的问话,解苓儿轻轻笑了下,她的笑里,有无奈,还隐着一丝自嘲的感觉。萧君迁见了她这样的笑意,一时倒愣了神。
“家主,我自小在城西汀园长大。”解苓儿轻着声音回了一句。
汀园?萧君迁听得又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汀园是陵州城里最有名气的瘦马园,那里专门收买年纪尚幼的女孩儿,又依买女孩的样貌身段分做上中下三等瘦马。上等的瘦马会请专门的教师潜心培养,修习琴棋书画,歌舞技艺。中等的要学记帐管家,厨艺女红,而那些归为下等的,则是教养一段时日后,再转卖出去做个粗使丫头。
解苓儿模样身段如此出众,她在汀园定是个头等瘦马,自是要被精心调教的,因此她能有这般过人的学识以及精湛的棋艺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见得萧君迁半天都不没吭声,解苓儿抬眼悄悄看了看,见他只是微微蹙着眉,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必是听了自己汀园瘦马的出身,他心里生了鄙夷,只是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吧。”解苓儿在心里猜测着道。
“你先出去吧。”又过了一会儿,萧君迁终于开口了。
解苓儿赶紧躬身一礼后告了退,又回到隔壁书桌前坐了下来。
萧君迁则起身走到了书案之后,伸手将案头的一本账册拿了起来,这账册是府中账房前几日呈上来的,他还未来及细看。果然,待翻到近期家中的开销时,他冷哼了一声,然后唤了朴伯进来道:“叫赵文元去花厅见我。”
萧君迁说完之后,手里拿着账册踏着大步出门就往隔壁花厅方向去了。朴伯看着他带着些气恼的背影,一时倒有些纳闷了。赵文元是常春园的管家,做事一向沉稳妥帖的,这回是犯了什么错处了?朴伯琢磨了一会儿不得其解,无意间抬眼见得花窗之后的解苓儿时,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于是摇摇头轻笑了起来。
赵文元听说家主要见他时,伸手挠了挠头,面上露了些紧张之色。赶紧起身一边跟在朴伯身后,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听道:“老管家,可否透露点消息,家主这次见我是所为何事?”
“你紧张什么?难不成你做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朴伯瞥他一眼道。
“老管家说笑了,借我十个胆子我不敢呢。”赵文元赶紧摆着双手道,他说的倒是实话,萧君迁做上家主之后,便将府内各处账务都肃清了一遍,多少假公济私贪污做假帐的老资格可都被拎出来处理掉了,他可是好不容易凭着一份本份谨慎才升了这常春园管家一职,可不敢有其它的想法以致丢了这份人人都红着眼惦记的差事。
“哪你怕什么,说不定是好事呢。”朴伯闻言笑了起来。
赵文元听得这话心里稍稍平静了些,进了花厅之后,见得萧君迁坐在桌旁,手里翻看着的,正是他才呈上去的账册,他顿里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战战兢兢地上前施了礼。
“家主,可是近期的账目有什么不妥?”赵文元起身后一脸小心地问道。
萧君迁没说话,只用眼神瞅了下桌上摊开的账本,赵文元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前,伸手拿起账本看了一眼,赫然印入他眼帘的,便是写有一千八百两银子买入两名丫头的那一页。他惊得手一哆嗦,脸色也瞬间变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只拿着帐本呆愣在了原地。
“看了你的账本,我才明白,原来外面传的,说我们萧家贯朽栗腐,富可敌国之类的,这些话如今我也不得不信了。”萧君迁眼看着赵文元道。
他的声音轻轻缓缓的,没有什么波澜的感觉,可赵文元听得却是额头都沁出了细汗来了,他在心里哀嚎了一声道:“只后悔当日受不得那两个小丫头的激,一时充大买了她两个回来,今日到底是要交待了……”
赵文元苦丧着脸,只得一五一十将那日去汀园的情形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天赵文元去汀园,原本只要想挑两个会女红厨艺的二等丫鬟的,可挑了一番都不满意,汀园那牙婆子孙妈妈便说去后院挑了好些过来任他选。就在婆子出门后,赵文元就听得门外有女子说笑之声,他有些好奇,便出门去看,这一眼看去,面上不由得露出了惊艳之色。
长廊那道走出两个正当妙龄的女子,走在前面一点的,生得削肩细腰,身上穿一件豆绿褙子,配着素白挑线裙子。这女子面若姣花,双眸似含春水,行动之间,宛如弱柳扶风,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怯袅娜之息。
赵文元在萧家当差也有些年头了,见过的美人也不在少数,可眼前这位绿衣女子,身段儿生得风流,脸蛋又是这般娇媚动人,当真是叫他眼前一亮。
见得眼前突然出现个陌生男子,那两个小姑娘似是吓了一跳,一时都顿住了脚步。赵文元也似是意识到有些唐突,于是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收回了眼光,脸上也立即恢复了原先的倨傲神情。
“锦月姐姐,紫苏姐姐。”屋内作陪的小厮见了走过来的两人,赶紧上前笑着打招呼道。
听得小厮的声音,两个少女都停了下脚步,又抬眼朝那赵文元看了一眼,见他抬着下巴,眉眼间分明高人一等的傲气之感,两人也不说话,只微微笑了下。
“两位姐姐,这位爷是……”小厮转身过来,哈着腰指着赵文元,正待恭维着介绍说这是萧府的管家。可那两姑娘却是眼神一冷,面上也都露了矜持之色,也不待小厮说完,两人就手挽着手,快着脚步就越过了门口。
待走过去几步过后,使听得着红衣的紫苏拖长着声音道:“锦月姐姐,我们快点走吧,免得被那不知哪儿来的穷酸户一直瞧着。”
这话听在那赵文元的耳内,心里顿时就极为不舒服了。他在萧家当差,成日迎来送往的,谁人能不高看他一眼?里里外外的见了他,哪个不称他一声“赵爷”,这小丫头竟是张口说什么“不知哪来的穷酸户”,这可不叫他心里生恼?
难道是今日的衣裳穿得不对,叫那小丫头生了轻视之心?赵文元想到此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锦云阁新做的团花绸锻直裰,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没毛病啊。想到这里他越发有些疑惑了,于是下意识的迈步出了门,正待叫住人问她一问。
“紫苏你别这样说,我瞧那人有些气度,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极好的,倒不似个穷酸。”外面锦月则轻软着声音劝着紫苏道。
紫苏听得这话却是冷嗤了一声,而后竟是抬高声音又道:“什么气度?我瞧着是一脸的小家子气。他身上的衣裳,也不知从哪里借来充门面的。我猜呀,他兜内左右不过百八十两银子,竟还敢一直偷瞄锦月姐姐你,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他也不打听打听,锦月姐姐什么身价,也是他个穷酸户能随便瞧的吗?”
阴阳怪气的说完了这一番话后,紫苏与锦月对视了一眼,两人面上都露了心虚之色,也不敢回头看那萧家管家被气成什么样了,只挽着手三步并作两步就急匆匆离开了。
赵文元这会儿已是脸色铁青,浑身都发起了抖,他伸手指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头怒火中烧,嘴里蠕动着,想要叫住她们狠狠喝骂一通,可对方又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一个大老爷们碍于身份,一时又不好破口大骂。
赵文元那手指抖了半天之后,还是一跺脚转过身来,一把揪把身后小厮的衣领,口中气恨恨道:“去把你们孙婆子叫过来,就说旁的人一个也不看了,老子就买锦月,对了,还有她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即刻就去!”
就这样,赵文元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买下了汀园头等瘦马锦月,也就是解苓儿,又顺手花三百两银子买下了紫苏。
……
“那丫头,果然是个刁滑的,一个小小的激将法便叫这赵文元上了钩。只是,她为何偏偏要到我萧家来,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听完赵文元的交待后,萧君迁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有些狐疑着道。
赵文元战战兢兢的等了一会儿,见得萧君迁一直没有说话,他心中越发忐忑,于是悄悄抬眼观察了下萧君迁的脸色,见得面上没见愠色,只是一脸思忖之状。
赵文元见状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于是上前大着胆子道:“家主,这件事情是小人做错了,可小人也并非只是死要面子受不得激。前些日子听闻家主要回来府里住上一段时间,小人特的进常春园来看了一圈,想着有什么要修缮和添置的。小人走了一圈过后,就觉得家主这常春园里不怎么热闹,尤其这上房,实在是太过冷清了,因此才自作主张让锦月姑娘进了园子……”
赵文元说得一脸的诚恳之色,萧君迁听了竟是稍稍愣了下,常春园里冷清吗?可他怎么从来没觉得?他一年有半年的时日在出门在外的,回来后基本也都在忙着,压根都没觉得身边人少冷清,甚至有时访客多了嘈杂了还会令他觉得有些烦躁。
“哦,依你这么说,我还得表彰你忠心为主了?”听得赵文元一番剖白之言,萧君迁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小人不敢。”赵文元一脸惶恐着摆起了双手。抬眼又见萧君迁沉默不语的模样,心里顿时忐忑不安,琢磨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小小翼翼开口道:“家主既是不喜人多,那小人一会儿就着人来带她们出去,然后,然后再退回到汀园去,您看行么?”
退回到汀园?萧君迁听得这话,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副画面来,一个冷冰冰的屋子里,站着个阴沉严肃的夫子,旁边还有个一脸刻薄的婆子。
婆子手里拿着根鞭子,两人正盯着个芊细瘦弱的女孩在练字。女孩稍稍写慢了些,那夫子便指使婆子一鞭子抽在女孩的背上。鞭子落下,女孩发出一声疼楚的闷哼,巴掌大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了,眼眶内溢满了泪水,却是硬生生忍着不让滴落下来。
“你这说的什么混账活?我们家什么时候这般抠搜了,买了人还有退回去的道理!”萧君迁突然一拍桌子发起了火,刚才他脑海中画面里出现的那张隐忍含泪的脸,分明就是解苓儿的。她那模样让他心里生了阵阵隐痛,继而又燃起了一通怒火来。
萧君迁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赵文元脸色一变,几乎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来请罪。
萧君迁瞥了赵文元一眼,见他一脸惊恐的模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有些太过激动了,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顿了下才摆摆手道:“你回去吧,下不为例。”
就这样回去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吗?赵文元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原地愣住了神。还是站在一帝的朴伯笑咪咪地朝他指了指门口,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拱手一礼后告了退。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隔日更新,所以下一章后天周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