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当晚,常礼便将大夫请来了。

次日一早,沈安宁嫁到陆家大半年来,第一次破天荒的在晨昏定省时派人去沁园告了假,萧氏得知情况后,立马亲自赶来探望。

一切都在按照梦中的步骤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梦境与现实,分毫不差。

区别在于,在梦里时,那晚她拖着高烧不退的身子依旧亲自下榻为他陆绥安洗手做羹汤,哪怕在病弱中,依旧忍不住迁就着他,看着他将她亲手做的汤食吞之入腹,哪怕没有半分互动和交流,哪怕头痛欲裂,哪怕得知他都要纳妾了,心里依旧没出息的涌现出了丝丝魇足。

那种感觉如同在刀尖上舔蜜,在玻璃渣子里寻糖,带血的糖,终归还是甜的。

果然,情爱让人迷了眼,让人低落到了尘埃。

而经过漫长一夜的震撼和迷茫后,沈安宁终于不得不承认和接受这件光怪陆离的事情,这件梦境兴许会化作现实的事实。

沈安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又或者这……是梦吗?

梦中的七年,每时每刻都像是她实实在在亲身经历过的,那样的天雷滚滚,那样的狗血十足,那样的惨不忍睹,以及……那样的鸡零狗碎和苦不堪言,每一件都细致、真实得让人无从狡辩。

分明就是她的一生啊!

又或者那一切压根就不是梦,就是她切身的经历,至于为何会演变成一个梦境,将七年的时光和经历趁她生病虚弱之时压缩成一帧帧画面全部一股脑的闪入了她的脑海。

沈安宁并不知其中缘故。

这个世界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什么神神鬼鬼,佛佛怪怪,没人能辨清这其中的是非。

或许是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让她拥有了某种预知能力?

又或者她当真死过一回了,入轮回道时,被地府弄错了,不小心将她重新打回了人间,让她带着记忆多白活了一回。

又许是,她卑微一生的经历让天上某位神仙都瞧不下去了,重新施舍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

谁知道呢?

她只知道,既然老天给她多开了一扇窗,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那么从今时今日开始,这就是她的重生之日,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若按照从前那样继续卑微的委曲求全下去,梦里的结局不就是将来她的真实写照么?

至于那些梦里的走向,以及这十六年来的所有经历,就全当作她的前世罢。

从这一刻开始,她要为她自己活,只为自己活!

她绝不可能再让噩梦重现!

“生了这么重的病,怎地不派人去沁园禀报一声?你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太让人省心了,在这深宅大院里头,性子太柔了终归是要受些委屈的。”

一大早,萧文瑛萧氏命厨房炖了上好的血燕,再亲自挑拣了不少补品,亲自来到川泽居探病。

她昨日午后便出府巡店去了,手里几家铺子账目出了问题,并不知儿媳病重之事,晚上用膳时才知沈氏身子不适,当即笑着摇了摇头,还以为是这晚安哥儿回来,沈氏与长子之间的夫妻之乐,当时还隐隐有些欣慰,终于开窍了。

直到临睡前,这才知道半夜长子派人请了大夫,才知所有缘故。

萧氏四十一二的年纪,看着不过三十五六岁,穿戴一袭孔雀蓝软缎褙子,头发一丝不苟全部绾了上去,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仅在右耳后脑的位置戴了一支祥云翡翠簪,右手手腕上戴了一串沉香手串,身上再无任何多余装饰,却给人一种沉静温宁之气。

论相貌,萧氏五官远不如房氏招眼明艳,可在气质上,房氏与萧氏隔着的岂是寒门之女与名门望族之间的鸿沟差距,房氏以美侍人,萧氏却耐看深远,身上有种静水深流,内外兼修的优雅淡然之气,像是深山一抹幽兰,令人忍不住远观,不可亵玩。

这样的婆婆,在梦里……在上辈子罢,在上辈子是沈安宁亲生母亲的幻想对象,她尊贵又温婉,威严又冷静,高贵又近人,在那短暂又卑微的一生中,曾是沈安宁心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光。

而今,带着那些冗长而琐碎的记忆重活过来,再次看向萧氏的眼神里,却不由多了一丝丝复杂之意。

陆家同别处不同,陆家家世极为复杂,这亦是当年从乡下来的沈安宁迟迟融入不了这座簪缨世家的原因之一,对着这样的高墙大院,她本就难以适应,何况,她有两个婆婆,萧氏和房氏。

萧氏和房氏是大房的平妻,萧氏是侯爷陆景融的发妻,房氏是五年后后娶进门的,大房大公子陆绥安和四公子陆靖行均出自房氏的肚皮,却不知何故,陆绥安三岁那年被抱到了萧氏膝下由萧氏亲自抚养长大。

上辈子,陆绥安最是不喜旁人提及他的出身私事,沈安宁亦是私下探听这才探及了两种传闻,有人道乃萧氏多年无所出所以霸道将大公子抢过走的,亦有人道是房氏厌弃长子,对其充耳不闻,萧氏见大公子实在可怜,这才将其抱回抚养。

依沈安宁对两位婆婆的了解,前者似乎并不可信,而后者,她虽知道房氏此人恶劣,且极为偏心幼子,却也如何都无法理解和接受,这个世界上当真会有那样的母亲么?

故而,两种传闻,沈安宁其实都一直并不相信,只当作八卦听着。

而除了大房内宅复杂不说,整个陆家形势更是曲折复杂,离奇谲诡,比如,陆家虽只有两房,然而两房皆为嫡出,大房按照惯例承袭爵位,然而二房显赫却更胜于长房,这也就意味着,承袭爵位的长房位置并不牢靠,当然,这一切皆与这些年来朝廷的兴盛衰亡,改朝换代脱不了干系,这是几十年漫长岁月积累的局面。

却不是一个农门女子能够轻易应付得了的。

何况,还是长房长媳这么一个极为紧要的位置。

故而,前世沈安宁的艰难处境,几乎是全方位的。

而萧氏,是整个侯府,唯一一个在用心栽培和照拂她的,可是,她却是孟安然的养母,视孟安然如己出,甚至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是沈安宁生母的手帕之交,照拂错了人并非她之过,可是,在之后那整整七年的时间里,眼睁睁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人讨好着,眼睁睁看着她卑微甚至卑贱的将人迁就着,身姿低到了尘埃里,不知她亲生母亲的这位手帕之交究竟是何等心情?

包括,后来她病重后,纳孟氏为妾,抬孟氏为继室,放任她的养女为养子接连生下两个孩子,甚至放任她养错了的女儿完完全全取代她手帕之交亲生女儿的稳固位置,这里头,是否也有着她萧文瑛顺水推舟,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所在呢?

又或者,那或许才是她真正愿意看到了的画面?

毕竟,在沈安宁出现到来之前,萧氏是全心全意将她孟安然当作长孙长媳在培养的!

于是,此时此刻,沈安宁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宛若她生母的婆婆。

“得亏昨个儿安哥儿张罗着替你请了大夫,看来哥儿心里是有你的。”

“哥儿虽性情寡淡,可有句话叫做水滴石穿,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好生培养好感情,同心协力,日子总归会越来越好的。”

萧氏亲手为沈安宁拉了拉被子,端坐在床榻边沿,淡淡揶揄打趣着。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画面再一次在沈安宁眼前重复上演。

上辈子,陆绥安派人为她请大夫一事,让沈安宁心中酸涩又魇足,次日萧氏这番打趣更是让她羞涩雀跃,当即红透了半张脸。

而今,同样的话再度钻入了耳朵里时,沈安宁内心没有半分波动不说,甚至还略有几分淡讽。

萧氏朝着沈氏面上看去,见她低眸不语,只以为她尚在病中,反应迟缓,片刻后又回到了婆婆位置,语重心长叮嘱道:“不过,你是长房长媳,终归还是要立起来的,府里形势盘根错节,外头形势又错综复杂,好在外头有他们男人去应付打拼,只咱们做女人的也不能松懈,得将内里打理得妥帖到位,里应外合,这样才是一个家族长久的兴盛之计!”

萧氏不厌其烦的向儿媳传授立家之本,不过如今沈氏在病中,不易多说,话语一转,便又道:“当然,这一切都急不得,都得慢慢来,现今你最该要做的便是将身子养好,养好身子后最好能得个孩子,这样夫妻感情好起来,位置也占稳了,里里外外一切便能顺理成章了。”

萧氏说笑着缓缓起了身。

听到她的这些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从前沈安宁定会羞涩又期待,而今,却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刺耳。

在萧氏临走前,沈安宁忽而唤住了她道:“太太。”

萧氏停步转身,看向床榻上之人,只见沈安宁忽而抬起眼眸,直直看向萧氏那张高贵而温婉的面容,只看着她,忽而一字一句开口问道:“若有一日,我是说若有一日,我实在无法胜任陆家长媳这个位置,能自请下堂么?”

沈安宁尚在病重,语气还有些孱弱不堪,然而,问出这句话时,她目光平静,语气平和。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目不斜视的迎人目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仿佛透着某种洗尽千帆后的干净与从容。

以至于,令萧氏当场怔了一下,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这才牵了牵嘴角,笑道:“傻孩子,可是病糊涂了,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说话间,想到了锦苑。

沈氏在锦苑的遭遇,她多少耳闻过一些,只是,沁园与锦苑平起平坐,她同房氏二人无必要没有任何来往,萧氏不宜干涉过多,真要论起来,房氏才是沈氏真正的婆婆。

萧氏以为她在锦苑那里受了挫,又联想到昨儿个房家来的客人,思绪打了转,便冲着沈安宁郑重安抚道:“你跟安哥儿这桩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放心,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拆散得了你们!”

“好好养好身子,莫要胡思乱想!”

萧氏给了沈安宁一个安心的眼神。

话一落,只见沈安宁冲她勾唇浅浅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卧房门口,拂开珠帘后,萧氏终究没能忍住,停下步子再次回头朝着身后再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今日的小沈氏仿佛与往日有些不同。

也是这个时候,她第一次发现,进门半年后的小沈氏,已与半年前刚入府时的那个乡下村女,已是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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