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对盛锦水而言,不过是因为一纸婚约强行被牵扯到一处的陌生人,心里不在乎,所以气过之后便将之抛到了脑后。
唐睿来得突然,盛锦水因他浪费了许多时间,今日要准备的绒排虽已剪下,却没闲暇细修。
看盛安洄也没心思念书,她将绒排小心收好,让他和自己进了厨房。
盛安安本想跟去帮忙,不过人手已经够了,盛锦水便没让她过来。
此时正是吃蟹的时候,成江送来的秋蟹青壳白肚,肉厚膏腻,个头在四五两之间。
秋蟹鲜美,怎么做都是美味。
不过蟹肉寒凉,不可多食。
用襻膊挽起袖子,盛锦水洗净双手,将竹笼里的秋蟹都倒了出来。
秋蟹用草绳捆好,安分地吐着泡泡。
先用刷子刷洗,再过两次水,等将蟹身清洗干净,盛锦水才将它们白肚朝上在锅中摆好。
“阿姐,这么多蟹全蒸了吗?”盛安洄边添柴边开口问道。
盛锦水点头,“蟹肉寒凉,不可多吃也不能久放。蒸熟之后,先挑几只肥美的蘸蟹醋,剩下的全拿来做秃黄油和蟹粉。”
崔馨月也爱吃蟹,为了存蟹,她会让人将蟹做成秃黄油和蟹粉,等过了吃蟹的时候便拿来解馋。
也是熟能生巧,每到吃蟹的季节,盛锦水便要忙着蒸蟹拆蟹,手艺竟比府里的大厨还要好。
待蟹上锅,她便开始处理猪蹄。
猪蹄的做法有很多,家里还有些虾米,盛锦水便用它煎汤代水,放入猪蹄后加酒和秋油煨煮。
忙完这些,盛锦水垂眸,见盛安洄的脸蛋被灶火烧得发红,吩咐道:“你去林家一趟,问问有没有蟹八件。”
“蟹八件是什么?”盛安洄歪头,面露不解。
盛锦水幼时,家中还算宽裕,倒是吃过几次秋蟹。
不过那时候没这么多讲究,只听阿爹提过,大户人家吃蟹会用蟹八件,且每一样都有特别的说法。
“拿来拆蟹的,若是林家没有就算了。”盛锦水回道。
盛安洄还小,倒是从没听说过这些,闻言一溜烟跑出了厨房。
望着他瘦小的背影,盛锦水失神,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疑惑。
林家到底什么来头,送来的食材一次比一次珍贵难寻。
这次也是一口气送来二十多只秋蟹,看个头斤两少说要五钱银子,一日的吃食花销便要这么多,寻常人家哪吃得消。
想到这,盛锦水拍了拍脑袋,暗道自己迟钝,现下才注意到这些。
没等她懊恼太久,院子里便传来了盛安洄的声音。
循声走出厨房,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两个面熟的女子,没记错的话该是隔壁林家的丫鬟,早前在庙会还见过。
“盛姑娘。”寸心端着匣子,对盛锦水行礼。
盛锦水忙伸手扶了下,寸心是林府的丫鬟,与她却不是主仆,这礼她不该受也不想受。
“寸心姐姐怎么来了?”
寸心对这位只打过几次照面的盛姑娘颇有好感,公子对吃食的要求近乎严苛,连县里的大酒楼都做不出让他满意的吃食。
这位盛姑娘年纪不大却十分有本事,她做的吃食,公子可从没挑剔过。
不过盛锦水和气,寸心去不敢忘了自己身份。
再开口时虽还是客气有礼,不过言语亲昵,比之前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田嬷嬷让我把蟹八件给姑娘送来,盛小公子说你要做秃黄油和蟹粉,我不懂这些,但嬷嬷说这东西做起来麻烦,便让我和云叠姐姐过来帮忙。”
听到自己名字的云叠回神,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双美目暗暗打量盛锦水。
与寸心不同,云叠不甘心只在林家当个丫鬟。
可家里的人个个严防死守,让她连见公子一面都难。
这次更是被指派来给盛锦水打下手,她心里嘲笑寸心懦弱,等见到面容姣好的盛锦水,瞬间的呆滞后便是满心防备。
云叠不善伪装,盛锦水又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敌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我这里人手确实不够,不过不用太多,留下一位就行。”
话音刚落,云叠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口,“那寸心留下就够了,公子那还有许多事呢,我就先回去了。”
寸心欲言又止,回头见盛锦水笑着点头,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若是只拆一两只蟹,盛锦水一个人就够了,不过现在是要拆十几只蟹,确实需要人手。
盛锦水本想让盛安洄帮忙,现下有寸心这个熟手在,倒是省了她教人的功夫。
技多不压身,不管将来用不用得上,这些文人雅士间的乐趣,盛锦水还是希望弟弟会一些的。
蟹八件分别是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每一样都有自己的用处。
在心里默算了人数,盛锦水留下十只整蟹,余下的则都要将蟹肉、蟹黄拆分出来。
蒸熟后的秋蟹蟹壳金黄油亮,盛锦水取了一只放在小方桌上,用剪刀剪下大鳌和蟹脚,又拿起锤子绕着蟹壳敲了一圈……
柔白的指尖细细拆分着秋蟹,她的动作不快,却是井井有条,双手更是灵巧得像是在弹奏乐器。
为了能卖出个好价钱,寸心在人牙子手里学过不少东西,那时十几个女子学着用蟹八件,她在其中已算是厉害,可与盛锦水比起来,总让人觉得差了些什么。
再细想,大概是目的不同吧。
她们学这些是为了红袖添香,专注的不是手里的蟹,而是吃蟹的人。
盛锦水则是心无旁骛,每一个动作都利落干脆,赏心悦目却又没有丝毫轻浮孟浪之感。
看着她舞动的十指,寸心也不觉慢了下来,凝神将全副心思放在了拆蟹上,不再胡思乱想。
十五只蟹看着多,但去除蟹壳后,便没剩下多少能吃的了。
蟹黄只有一碗,还要分出一半做蟹粉,秃黄油这样精贵的东西盛锦水一点没留,只拿了两只蒸熟的秋蟹和一碗蟹粉,随即又快手快脚地炒了两个时蔬,余下的连同刚出锅的猪蹄,都让寸心带了回去。
寸心回到林家后,就将带回的食盒转交给了田嬷嬷。
这次田嬷嬷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食盒,反倒开口吩咐,“你跟我来。”
握着食盒的手指不觉攥紧,寸心不是云叠,从没对萧南山起过妄念,所以在听到吩咐后,心底最先升起的不是惊喜而是疑虑,“嬷嬷,是要我伺候公子用饭吗?”
因着她安分,田嬷嬷待她还算和善,偶尔还会指点一二。
这次却是没有回答,只施施然开口道:“去就是了,旁的不用多想。若公子问你什么,你如实作答就是了。”
这既是提点也是提醒,寸心压下心底紧张,点头应了。
饭厅里除了萧南山和张大夫,成江和怀人也在。
寸心定了定神,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取出。
等摆好吃食,便同田嬷嬷一道退到角落。
眼下正是吃蟹的时候,张大夫早就馋了,可等瞧见端上桌的秋蟹又不甚满意,“秋蟹两三只一斤为佳,这一只就四五两的样子,小了点。”
在中州时,府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公子的院子,到了云息镇,一切便只能从简了。
成江也是无奈,小声道:“这已经是让人连夜从县里送来的了。”
张大夫噤声,是他吹毛求疵了。
“委屈张大夫。”萧南山开口。
以张大夫的医术,在哪都能成为座上宾,如今却要陪自己这个病秧子留在云息镇,在这点上,萧南山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
“我委屈什么,要不是到这我还尝不到锦丫头的手艺呢。”听他这么说,张大夫反倒不是滋味,索性闭口不言,专心用饭。
秃黄油还没彻底凝固,萧南山也不多用,添了两勺在热饭上。
油脂被米饭热化,奇妙的香味瞬间激发,满室飘香。
用过饭,萧南山又饮了半盏紫苏汤,随即用紫苏叶泡的温水洗净双手,接过怀人递来的帕子细细擦去水渍。
除了今日,寸心只有到林家的第一日近距离地见过萧南山,她垂手立在一旁,掌心不觉冒出了细汗。
四下无人时,云叠曾试探过她的想法。
云叠自负美貌,由衷觉得自己不能近身伺候公子是因为田嬷嬷的阻拦。
若是给她机会,定能让公子迷上自己。
听到这样的说辞,寸心只觉得她天真。
不过短短时日,她便觉察出来了,林公子与自己见过的男人都不同。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不同,只是本能地对他心存畏惧,不敢生出丝毫高攀之心。
而公子,好似也没有要将她们收进房里的意思。
若今日有机会见到公子的是云叠,怕是早就兴奋地四处炫耀了,而她只有满心忐忑,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今日是你去了盛家?”
寸心还在走神,萧南山已经放下帕子,沉声问道。
田嬷嬷皱眉,隐晦地瞪了她一眼。
寸心紧张,忙回道:“是。”
见她垂眸闭嘴,怀人出声提醒,“将今日在盛家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寸心猜不透公子的心思,索性如怀人所说的,事无巨细地都说了一遍,便连盛锦水称呼自己为姐姐,不用行礼这些旁枝末节都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不敢有丁点遗漏。
饭厅里有很多人,可却静得只有寸心的声音。
她努力平复心情,压制颤抖的声线,搜肠刮肚地说完所有细节后,饭厅彻底静了下来。
见萧南山没有开口,寸心绞着手指,心中畏惧更甚。
“下去吧。”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吩咐。
和田嬷嬷离开后,寸心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是听到动静,田嬷嬷回头,赞赏地看她一眼,“做得不错。”
得了夸奖,寸心也高兴起来,只是对方的下一句却让她愣住了。
“你见过隔壁住着的盛姑娘几次,可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田嬷嬷这么问,是随口一提还是刻意为之?
寸心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田嬷嬷抿唇,心想这丫鬟倒是机灵,将自己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
她转过身,没让对方发现自己的意图,淡淡道:“若是旁人问起,你也要像刚才那样,什么都别说。”
原来是试探。
寸心松了口气,垂眸应是。
望着她消失在房里的身影,田嬷嬷不禁皱眉,除了家主,大公子何时对旁人上过心。
就算是救命恩人,也太过了些,不过她虽然疑惑,却没往深处想。
只觉得自家大公子冷心冷情,心思玲珑,此举该是有什么深意。
主子的筹谋,不是她这等仆妇该知晓的,她还是老实听家主吩咐,尽力看顾好大公子。
想罢,田嬷嬷转身回房。
另一边的寸心刚合上房门,便见云叠也在屋内。
“你和田嬷嬷去做什么了?”云叠把玩着茶盏,见她回来忙不迭地开口询问。
寸心不能同她多说,随口敷衍道:“院子里有些落叶,刚回来田嬷嬷就吩咐我去打扫干净。”
云叠闻言觉得没趣,不禁开口抱怨,“咱们都来这几个月了,姓田的老虔婆防我们跟防贼似的,非但不让人到公子身边伺候,还将我们当成粗使丫鬟,整日干些杂活,今日更是过分,还被送到隔壁做牛做马,我手都变粗了。
怀人成江这两个也是势利眼,平日对我们不吝辞色,对隔壁那个倒是客气,一有好东西就眼巴巴地送去,你说他们该不会是看上那丫头了吧。不过我看姓盛的丫头年纪不大,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比起我们还差得远……”
这话听着刺耳,饶是好脾气的寸心也有些烦了,没再像往常那样沉默以对,反倒沉声喝道:“我们本就是被买来的丫鬟,自然是主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盛小姐是秀才之女,为人和善,又是公子的恩人,你对她也该尊敬些,别再一口一个姓盛的!”
寸心一直是绵软的性子,这还是云叠第一次见她发脾气。
云叠表情讪讪,掐着嗓子回道:“你想当一辈子的粗使丫鬟你去当,等我发达了,可别来求我。”
寸心不想与她争辩,坐在床沿不再开口。
云叠觉得无趣,起身离开房间。
只不过她出门后也没走远,站在枣树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心想用过饭的萧南山这时候该去书房了。
想到这,她脚下换了方向,转身朝书房走去。
今日赶巧,往常门神似的成江和怀人竟都在书房,没人守门。
迟疑片刻后,她猫着腰小心靠近,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惊动书房里的人。
书房里,确认过唐睿相貌的萧南山合上画像,随即点了点桌面,“有人长了不该长的耳朵,记得收拾干净。”
成江与怀人也发现了门外拙劣的偷听,两人对视一眼,听懂了他的暗示。
成江接过唐睿的画像,拿着出了房门。
他离开时特意弄出了些响动,等推开门时,云叠果然不在门外。
不过刚走了几步,她便装作不经意地现身,笑着问好,“成小哥。”
若是往常,成江不会理会她,今日不知领了什么差事,满脸愁容,一时不察竟回了话。
“去给唐举人……”成江险些说漏嘴,好在及时停住了,他冲云叠摆摆手,“没什么,你去忙吧。”
唐举人?云叠双眼一亮。
若她没记错,公子如今还只是个秀才。
“成小哥可是有什么难处?不若讲给我听听,好叫我也能帮上公子的忙。”
大概真是件棘手事,成江竟难得的迟疑了,“你?”
云叠点头,一脸期待。
“我也是没法子了,”成江心里憋着笑,面上却是愁苦,“云萝寺庙会时,公子遇到了一位唐举人,见他年轻有为便起了结交知心。可惜对方是位举人,瞧不上林家,我送了几次拜帖都没回应,你若是有法子与唐举人结识,公子必定重重有赏。”
云叠心念一动,再听不进其他,忙不迭地点头,“成小哥,我有法子!”
“哦?”成江似是不信。
“真的,这事我定能给公子办成!”见他不信,云叠急忙表忠心。
成江这才勉为其难地开口,“那就信你一次,若是成了,公子说不得会高看你一眼。”
这话里暗示意味十足,可惜此时的云叠满心满眼都是唐举人。
比起只是秀才的公子,唐举人才是更高的高枝。
“不过有件事要提前交待你,”成江轻咳了声,似有些难以启齿,“我上门了几次,唐举人都没有出面,若是让他知晓你是林家人,怕是连面都没见到就要被请出去的。”
云叠眼珠子一转,这正中她下怀,“谢成小哥提点,定然不会叫唐举人知晓我与林家的关系。”
怀人满意,顺势展开手中画像,“你瞧瞧,这位就是唐睿,唐举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真的是大肥章,骄傲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