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暖的日光透过窗沿落下,看窗边洒落的整块光斑,盛锦水没再待在黑黢黢的房里,索性将桌椅搬到了院中。
她坐在椅上,垂眸梳理着余下的丝线,盛安安则坐在她身侧,凝神绣着嫁衣,偶尔揉揉眼角,抬眸瞧一眼隔壁院里的枣树。
盛安洄坐得离她们稍远,他久不读书,此时正拿着盛竹满是标注的旧书看得抓耳挠腮。
唐睿就是在这时候上门的。
昨晚一番劝说,唐母以为他已经明了自己的苦心,没成想他依旧心念盛锦水。
第二日便阳奉阴违,借口与同窗有约,径直到了清水巷。
真论起来,唐睿确实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想通了。
昨夜交谈,唐母有句话着实说到了他心坎上。
唐睿自负才华,可惜没有家世,未来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势必要依靠背景雄厚的岳家,所以将来定要娶一位世家出身的贵女。
可在他看来,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除正妻料理后宅,主持中馈外,能再纳几位美妾就更好了。
盛锦水这样的女子确实做不了当家主母,可做只需柔情蜜意,红袖添香的妾室却再适合不过。
菩提树下惊鸿一瞥,让唐睿将她记在了心里,还未及笄便如此娇艳殊丽,长开后只怕更加勾人。
想到这,他自然急着上门。
院中盛安洄听到敲门声,立即放下手中书册,“我去开门!”
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他早就头昏脑涨,盛锦水看出他的小心思也没点破,任他去了。
临近午时,本以为是隔壁林家来送食材,却不想出现的是个眼生的书生。
想着自己现下是家中唯一的男子,盛安洄以身抵门,戒备问道:“你是谁?来找谁?”
盛、唐两家自盛竹病重后已少有往来,连盛锦水都不一定能认出唐睿,更别提更加年幼的盛安洄了。
“你就是盛安洄吧。”唐睿语气算不得和善,盛家的事他昨夜已从唐母口中得知,晓得盛安洄曾被金家送去医馆,可不知怎么的竟又回来了。
于盛家而言,依附金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盛家姐弟眼界有限,不知科考艰辛,竟想靠着微薄的家底再供养出一个读书人。
在他看来,盛锦水是自己未过门的妾室,而盛安洄则是跟在盛锦水身边,不知好歹的拖油瓶,自然没有好脸色。
见对方神情倨傲,盛安洄本不想理会,反手正想将门关上,就听他再次开口,“我是唐睿,来找你阿姐的。”
竟是与阿姐有婚约的唐举人,闻言盛安洄一愣,犹豫间,盛锦水已经站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是谁来了?”
想着阿姐还未成亲,盛安洄压低声音回道:“是唐举人。”
见盛锦水现身,唐睿整了整衣冠,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阿锦,是我。”
看他觍着脸笑的模样,盛锦水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前世两人统共没见过几面,盛锦水对他没有爱意,所以明白他另娶高门的想法,并没有因此怨恨。
可他着实凉薄,丝毫不顾盛家往日恩情,眼睁睁看着恩师遗孤蒙难,非但没有施以援手,甚至用一封书信彻底断了她的退路。
如果那时身为举人的唐睿肯出面说几句好话,哪怕只是提点一下金大力,盛锦水都不会被卖了抵债。
前世让金大力下定决心的,正是他寄来的退亲书信!
面对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盛锦水能有什么好脸色,没将他打出去已经是万分克制的结果了。
可即便心中再气,她也知晓此时的自己还没有率先与对方决裂的资格,只能尽力压下怒火,淡淡开口,“原是唐举人来了。”
她的淡漠丝毫不掩,深知她脾气的盛安洄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同。
唐睿却是毫无所觉,见她冷若冰霜,反倒心念一动,眼中流露出些许痴迷。
更让人恶心了。
盛锦水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冷道:“唐举人何事上门?”
“阿锦,你先让我进去。”唐睿这才回神,清了清嗓子,背手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家中没有长辈,唐举人有什么事还是在这说就好。”
吃了闭门羹,向来心高气傲的唐睿哪受得了,他本想甩袖就走,可视线一落在盛锦水那张脸上,登时又软了下来。
他隐约感到盛锦水的疏离,可转念一想,猜测对方此番言行该是埋怨自己久不登门。
女儿家总是心思细腻些,想必哄两句就不会再闹脾气了。
想罢,唐睿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关窍,哄道:“阿锦妹妹可是怨我?此前我一直忙于乡试,这才没来瞧你。这不一得空便急急上门,阿锦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盛锦水或许还没这么大反应,可偏偏是唐睿说的,她压下心底的恶心,垂眸道:“唐举人言重了。”
盛锦水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怕会抛下所有礼仪教养,拿起扫帚将他扫地出门。
可惜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继续虚与委蛇。
闻言,唐睿却是一喜,“既然阿锦不生气了,那便让我进去吧。”
想着隔壁就是林家,此时又不能直接与他撕破脸。
盛锦水递给盛安洄一个眼神,两人退开,将大门敞开,让唐睿进了前院。
为了避嫌,几人只在院中交谈,且大门敞开,叫外人一眼就能看清院中情形。
见有外男,盛安安起身,隐晦地瞧了盛锦水一眼。
盛锦水见状没有多言,快步走到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提醒,“唐举人。”
竟是唐举人,盛安安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未来堂妹夫,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角,抬头不敢看他,只讷讷喊了声,“唐举人。”
“这是?”看她怯懦瑟缩的样子,唐睿很是瞧不上,皱眉问道。
盛锦水上前一步,挡在盛安安身前,冷声道:“这是我堂姐。”
话音刚落,唐睿便毫不掩饰地轻哼了声,果然盛家骨子里还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上不得台面。
盛锦水不欲与他多言,出声又问了一遍,“家中还有杂事料理,唐举人若有事请告知,若无事便请回吧。”
听着一口一个唐举人,唐睿也不见外,挑了院中一张椅子坐下,“你我怎的如此生分,许久未见,还以为阿锦会有许多话同我说呢。”
他这副样子,便是盛安安和盛安洄也察觉出了不对,这哪是饱读诗书的举人老爷,反倒更像无礼的登徒子。
见盛锦水没有因为自己的心意流露出丝毫的动容,唐睿也觉得没趣,嘴角一挂正想开口,余光便见大门外站着个陌生男子,正好奇地往里张望。
对方一手举着猪蹄,一手提着竹笼,笼里则装着肥美的秋蟹。
见是成江来送食材,盛家人如释重负,表现得比往常还要热情。
成江早已打听清楚有关盛家的一切,立刻认出院中的书生正是盛锦水的未婚夫婿,唐睿。
不过想着盛家姐弟前段时日的遭遇,他对这位所谓的唐举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再看三人围着自己的模样,他立刻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盛姑娘可需要帮忙?”
“暂时不用了,多谢。”盛锦水感激道,并不想拖他下水。
将手里东西都交了出去,成江再次压低声音,“好,等到午时我再来,若你们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喊人,我们就在隔壁,马上能来。”
盛锦水点头应了,提着食材进了厨房。
早在成江现身时,唐睿便觉得他眼熟,见盛锦水他们没有理会自己,反倒径自将食材拿到厨房时也顾不得生气,只紧紧盯着成江离去的背影。
唐睿眉心紧蹙,猛地想起,那日菩提树下,这人也在。
等盛锦水从厨房出来,他的眼里已经多了丝审视。
唐睿抿唇,不笑时的他面相刻薄,一出声就是质问,“刚才那人是谁?”
盛锦水还没开口,盛安安却是急了。
女子清誉重要,何况唐睿是阿锦的未来夫婿,可不好叫唐举人误会。
她压下心底怯懦,壮着胆子为自家堂妹辩解,“唐举人,您别误会,成小哥就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他是来……”
不等她说完,唐睿就已经不耐烦地出声打断,“就算是邻居,那也是外男,先前阿锦抛头露面,在云萝寺兜售糕的事我可以不提,可现下怎么还和外男有牵扯。”
盛安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第一次见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仅凭自己臆想便随意污蔑女子清白。
唐睿忙着质问,丝毫不在意盛锦水的声誉。
动静大得连刚踏进院门的成江都听了个全,他正犹豫要不要禀告公子一声时,张大夫和萧南山已经打开了各自房间的大门。
“什么人在吵闹?声音都传到这来了。”张大夫不满。
成江也不犹豫了,开口如实道:“隔壁来了位唐举人,听着应是盛姑娘的未婚夫婿。我刚去的时候还没怎么的,不知为何就吵起来了。”
现下张大夫已被盛锦水的手艺彻底征服,闻言不肯,“吵起来了?那怎么行,我要瞧瞧去,可不能让锦丫头吃亏。”
见他挽起袖子就要冲到隔壁,萧南山赶忙伸手拽住,张大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不能去给盛锦水出头,他便将怒火发到了萧南身上,“你拦我做什么。”
“这是盛家家事,”萧南山开口,随即转头吩咐怀人,“上去看看,别让人吃亏。”
怀人应了声,身姿灵巧地上了枣树。
有了枝叶遮掩,他又站在高处,盛家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盛安安和盛安洄气得浑身发抖,可顾忌着唐睿身份,敢怒不敢言。
唐睿是举人,又是半个官身,他们犹豫是人之常情,盛锦水并不怪他们。
可面对无理取闹的唐睿,她就没那么“体贴”了。
脸上不见丝毫畏惧,盛锦水没有被他的质问吓到,反倒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冷道:“唐举人不妨喊得再大声些,好叫所有人都来瞧瞧热闹。”
这话恰巧戳中了唐睿的软肋,想着即将到来的春闱,终于清醒过来。
此次中举他已经惹得不少人眼红,现下和盛锦水的婚事未退,若真闹出什么事来,只怕有心人拿这大做文章,最终受牵连的还是自己。
唐睿不蠢,拿来敲打盛锦水的话不过是盛怒之下的随口攀扯,并不是真的认为她不安于室。
盛锦水坦荡,澄澈的双眼直直看向唐睿,反倒将他看得心虚,偏头避开对视。